信箋上的抗戰
——《抗戰家書:我們先輩的抗戰記憶》略記
新四軍將領彭雪楓1941年10月寫給妻子的信
八路軍戰士劉中新1937年9月寫給母親的信
同濟大學畢業生劉宗歆1941年12月寫給妻子的信
在雲南省防空司令部任職的何亮採寫給兒子的信中附帶的“抄寄民眾疏散避難方法”
了解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歷史的途徑有多種。在史料層面,有官方檔案、決策文電、遺址文物等,在此基礎上,誕生了不少黨史、軍史著作,以及大部頭的學術專著。在文藝領域,與抗戰相關的小說、詩詞、戲劇、歌曲、電影、電視劇等新作頻出。這些史料、著作與文藝作品,為我們深入了解抗戰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近年來,隨著抗戰家書逐漸受到重視,宏大敘事之外的個人抗戰史得以呈現。通過一封封家書,我們得以走近先輩們經歷過的風雲與他們的心靈世界。
家書“集結”
在電報、電話等現代通信手段普及之前,家書是人們交流信息的重要載體。在戰火紛飛年代寫就的家書,時代感更加鮮明。
1931至1945年的14年間,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東北抗日武裝、八路軍、新四軍,中國軍隊正面戰場官兵和社會各界民眾以及海外華人、華僑等,給家人和親友寫了大量書信。由於其保存較為分散,在結集出版前,未曾引起學界和公眾的重視。2005年4月,一場以廣泛搜集民間家書、保護家書遺產為宗旨的“搶救民間家書項目”在京啟動。不到兩年,4萬封家書匯集北京,其中就有不少抗戰家書。這些家書,不僅承載著綿長醇厚的骨肉親情,而且真實反映了在國家遭受侵略的危急關頭,血洒疆場的抗日將士和各界群眾不屈的民族氣節和深厚的家國情懷,讀來令人動容。
2007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全面爆發70周年,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委會(以下簡稱“組委會”)聯合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將該館收藏的家書與征集來的抗戰家書一起匯編成《抗戰家書》一書出版,收錄左權將軍、吉鴻昌將軍等25個家庭的家書60余封。2015年,該書出了修訂版本,更名為《抗戰家書:我們先輩的抗戰記憶》,增加了15篇文章,收錄家書達到70余封。
2025年是抗戰勝利80周年,早在去年8月,組委會就著手對《抗戰家書:我們先輩的抗戰記憶》進行再次修訂。首先,結合新的資料對篇目進行優化,增加了6篇,分別講述抗日英雄趙一曼、新四軍將領彭雪楓、淞滬抗戰烈士吳瑞、作家徐光耀、戰地記者喬秋遠、小學教員宋子英的家書及其背后的故事,使全書文章數量達44篇,收錄家書達86封。其次,重新梳理文字,進一步核實相關史實。原書成於眾人之手,敘事詳略程度和風格有所不同,此次出版對原文字逐字逐句進行推敲,盡可能為讀者提供有效信息。再次,新版改為16開本,四色印刷,替換、補充了部分圖片,包括相關人物的老照片,力爭使每封家書都有圖片對應,讓讀者可以直觀地了解家書背后的人與事。
值得一提的是,該書收錄的家書及相關文物都源自各界人士的捐贈。他們不遺余力地保存家人的信件,又在需要它們作為歷史的“見証者”時將其無償捐贈出來,令人感念。
例如,淞滬會戰烈士蔡炳炎的家書——由他的遺孀用綾布裝裱、保存了近50年,於1987年6月與寫家書的鋼筆一起,捐贈給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再如,1937年9月率軍出川抗戰的傅常將軍給家人留下了一封簡短的信:“余奉命出川參加抗日戰爭,將奔赴前線。希汝等勿忘國難,努力學習,強我中華!”今天人們尚能看到信的內容,是因為傅常將軍的妻子找工匠將這句話雕刻在了木質燈櫃上,傳給了后人。2010年9月,傅常將軍的孫輩將燈櫃捐贈給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又如,2005年8月,組委會收到了來自浙江德清縣武康鎮春暉街42號的一封挂號信,信封內是一封毛筆家書的復印件。寄信人叫褚召南,當時已70多歲,家書是他的二哥褚定侯於1941年12月27日第三次長沙保衛戰前夕寫給他的,寫了6頁紙,寫完此信后不久,褚定侯就犧牲了。2006年2月,褚召南寄來了家書原件,組委會將它推薦給國家博物館收藏。
跨越時空的訴說
一封家書,一段歷史。抗戰家書是先輩們寫於80多年前的文字,是反映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原始檔案。這些個人化的史料,記錄了作者的所見、所聞、所感,提供了抗戰歷史的若干細節,為我們回顧、還原、研究歷史提供了新的視角。
1934年11月,吉鴻昌將軍在寫給妻子胡紅霞的遺書中說:“夫今死矣!是為時代而犧牲。”吉鴻昌逝世之前,曾帶領民眾在察哈爾抗日。1933年6月—7月,吉鴻昌率軍收復康保、寶昌、沽源和多倫,察東四縣全歸同盟軍之手,對全國抗日力量起到了極大的鼓舞作用。
西安事變后,第二次國共合作步伐加快。一位叫鐘士燈的紅軍戰士的家書,從陝北旬邑跨越萬水千山送到了他的家鄉江西於都橋頭鄉。他用質朴的文字告訴父母:“我在外,大家都是為著抗日的,為了保護我們的家庭,為著自己的未(來)做事。現在說起到達北方,使用(應為“實行”)國共合作、釋放一切政治犯,聯合了許多抗日友軍,國家已經和平。”這是第二次國共合作的歷史見証,反映了紅軍指戰員對和平的渴望和投身抗戰的決心。
1938年7月,13歲的徐光耀離家參加八路軍,隨軍轉戰南北。1944年10月,五六年沒跟家裡聯系的徐光耀同時接到父親和姐姐的來信,喜出望外,立即回信:“爹!您耐心的(現應為“地”)等著吧!勝利的日子就快來了。今年就可以打敗德國,明年就要反攻日本,那時候才是咱們團圓的時候!”從這封信可看出,抗戰進入戰略反攻階段后,作者對勝利的憧憬躍然紙上。因為目睹了太多感人故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徐光耀創作了《平原烈火》《小兵張嘎》等一批優秀的抗戰作品。
《抗戰家書:我們先輩的抗戰記憶》收錄了華僑的家書。寫於抗戰時期的華僑家書,格外感人。無論是菲律賓華僑王雨亭送年僅15歲的兒子回國參加抗戰時寫下的“這是個大時代,你要踏上民族解放戰爭的最前線”,還是放棄越南僑居生活投身戰場、最終犧牲的符克留下的“我之自動參加救國工作,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為的是盡自己之天職與能力貢獻於民族解放之事業”,都體現了海外華僑在祖國危亡之際共赴國難的拳拳之心。
《抗戰家書:我們先輩的抗戰記憶》還收錄了愛國鄉紳、戰爭流民、防疫醫生、小學教員、被俘勞工等人的家書,他們寫下的書信,與抗戰將士的書信一道,共同向當下的讀者訴說著戰時的光景。
傳統美德與家國情懷
寫於抗戰時期的家書,既有熱血男兒從沙場寫給妻子的絕筆,也有父母對子女抑或子女對父母的叮嚀,既有兄弟之間的手足情深,亦有姊妹之間的互訴衷腸。家書中,處處體現著孝老愛親、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夫妻恩愛等美德。
趙一曼烈士臨刑前最思念的是6年沒見的兒子,她給兒子留下兩封遺書,痛陳自己未能盡到母親責任的遺憾。兩封家書共339字,一連用了16個“母親”和9個“孩子”(含“寧兒”),字裡行間滿是母愛。八路軍戰士劉中新在寫給母親的家書中,講述了自己夜裡睡覺時說夢話大喊“媽媽”的經歷,在信中他接連發問:媽媽的身體如何?弟弟安好嗎?家裡收成怎樣?關切之情溢於言表。1942年3月,中國遠征軍第200師與日軍同古大戰在即,師長戴安瀾在給妻子王荷馨的信中表示“為國戰死,事極光榮”,然而“所念者,老母外出,未能侍奉。端公仙逝,未及送葬。你們母子今后生活,當更痛苦……”對家人的關切令人動容。
抗戰家書是在中華民族遭受外敵入侵、面臨危機的形勢下,由中華兒女寫就的,字裡行間除了對親人的關切之外,更有“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國之不存家何在”“自古征戰幾人回”“抗戰到底”“抗戰必勝”等豪言壯語,是家國情懷的集中體現。
1937年9月14日,國民革命軍陸軍第13師下士吳瑞從陝西漢中至上海參加淞滬會戰的急行軍途中,連夜寫下三封家書,除了安排家事之外,還表達了抗戰到底的決心,做好了為國捐軀的准備。在給父親的信中,他寫道:“這次我得到前線上去,我決心與矮(倭)寇拼命到底,所謂‘矮(倭)寇未滅,誓不生還’。”1938年春,中日軍隊正在台兒庄激戰,一位叫喬秋遠的戰地記者走上戰場之前寫給父親和叔叔的家書,頗有慷慨之氣:“兒為壯年,從事文化工作,雖未能持槍衛國,但是,執筆亦等於執槍也……兒明日即擬起(啟)程赴徐州,以后在報上所見之通訊,即等於兒之家信也。”張自忠將軍從抗戰開始就有“報國必死”的決心,1940年5月1日,棗宜會戰前夕,他在致戰友的信中寫道:“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的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決不致亡於區區三島倭奴之手。”半個月之后,他率軍與敵血戰,身負七處重傷,壯烈殉國。
翻開《抗戰家書:我們先輩的抗戰記憶》,這樣激動人心的文字隨處可見。家書是寫信人內心世界的反映,他們在寫給親人的家書中袒露心扉,把國家利益置於個人利益之上,展現了中華兒女視死如歸、寧死不屈、不畏強暴、血戰到底的精神。正是因為有如此的人民,有如此的信念,我們才迎來抗戰的偉大勝利。希望這部由家書組成的抗戰史,能為更多人所知曉、所閱讀。
(作者:丁章,系搶救民間家書項目組委會秘書長)
來源:《光明日報》( 2025年08月28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