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英國學者理查德·奧弗裡:
重新理解二戰起點
多年后,人們終於覺知1931年9月18日沈陽北大營炮聲的分量。這場當年被國際聯盟輕視的侵略,將歷史的多米諾骨牌推向20世紀最沉重的惡果。
“如果不追溯到1930年年初,你無法真正理解我們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英國知名二戰史研究專家、埃克塞特大學歷史系教授理查德·奧弗裡(Richard Overy)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
這位西方學者出生於二戰結束兩年后,見証過世界如何在戰爭的陰影下重建。過去幾十年裡,他專注戰爭研究,出版了20余部二戰相關的著作。使奧弗裡受到中國讀者關注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著作《二戰新史:鮮血與廢墟中的世界,1931-1945》(以下簡稱《二戰新史》),打破了傳統西方歷史學者對二戰歐洲中心主義的敘事,強調了中國及亞洲戰場在二戰中的意義。
奧弗裡認為,更長遠地看,二戰傳統的時間邊界不再適用,戰爭的歷史至少要追溯到1931年日本侵佔中國東北之時,“這場戰爭應當被理解為一場全球性事件,而不是軸心國在歐洲被擊敗是重頭戲……亞洲的戰事及其結果對於塑造戰后世界的重要性並不亞於在歐洲擊敗德國,甚至尤甚”。
他強調我們必須以一種全球化的視角看待歷史,反對“歷史記憶的工具化”。他認為人類的“好戰習性”或許讓我們難以永遠避免戰爭,但是歷史終會為人類積累教訓。
為什麼我從1931年寫起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為什麼你認為二戰始於1931年日本入侵中國東北,而非1939年德國入侵波蘭?
理查德·奧弗裡: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場全球性的帝國危機。從19世紀末開始,歐洲和日本向海外擴張,征服了幾乎所有尚未被接管的世界其他地區。
在我看來,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同樣重要,因為那是日本、意大利和德國開始推行暴力帝國主義計劃的時期。1939年是歐洲一場特定戰爭的開始,但日本佔領中國東北、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亞的戰爭,以及德國在中歐的擴張都是其中的一部分,都屬於同一進程、一種對更大帝國的貪婪渴望。而最終,是日本在1931年率先採取了行動,這就是為什麼我從那裡開始寫起。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你的這一觀點在西方世界的反響如何?是否引發爭論?
理查德·奧弗裡:我認為它比我預期的更成功,幾乎沒有受到批評。西方歷史學家對戰爭的思考正在發生轉變,他們現在確實更多地從全球而不僅僅是歐洲的角度思考。
當然,總有人堅持認為,如果我們談論世界大戰,從技術上講應從1939年開始,因為英法兩個全球性帝國向德國宣戰,導致大規模世界大戰爆發。但我的觀點是,1939年這場危機的根源,始於1931年開始的與帝國擴張相關的結構性問題,這是一步一步來的,如果你不追溯到20世紀30年代初,你無法真正理解我們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你談到西方歷史學者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思考發生了轉變,是什麼推動了這種轉變?
理查德·奧弗裡:我認為推動這一進程的因素之一,是中國在世界上的影響力日益增強,它迫使西方的歷史學家開始更多地回顧現代中國的起源。
另一個驅動因素是人們對全球史和帝國史的興趣大大增加。我們過去忽略了各種危機之間的聯系,忽略了將這些危機聯系在一起的帝國網絡,這使西方的歷史學者開始以不同的方式思考這場戰爭,即德國只是全球秩序中更廣泛結構性危機的一部分,二戰不僅僅是英國、法國和德國重燃1914-1918年的戰爭。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你如何理解中國在二戰中的角色?與其他反法西斯國家相比,你認為中國的抗戰有哪些獨特的全球價值和歷史意義?
理查德·奧弗裡:我認為,中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在這場艱難的戰爭中,中國始終沒有放棄。中國是第一個真正反對這股新帝國主義浪潮的國家,並且一直抗爭到1945年,日本沒有實現它想要改變亞洲政治格局的目標。
我認為這對美國在太平洋的戰爭也是積極的,日本大量的軍事資源都投入到中國戰場,如果中國被打敗,那麼太平洋戰爭可能會更難取勝。這對蘇聯也很重要,中國的抵抗也牽制了日本對蘇聯的戰爭。
是時候讓西方學者承認這個事實:中國不僅僅是無關緊要的另一個故事,西方歷史學家應該給予更充分的認可。
“推動跨國界的歷史共識”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長期以來,西方對二戰的主流敘事是什麼,如何講述亞洲戰場的中國?
理查德·奧弗裡:西方對亞洲發生的事情沒有太多共鳴,他們對歐洲或者對美國在太平洋的戰爭更感興趣。
我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中國的戰爭是一場持久戰,而公眾喜歡明確的勝利。另一方面,西方對中國的了解一直相當有限。
當然,這種情況正在改變,歐美國家面向中國的旅游業在發展,人們對中國實力的認識也在增長,這些因素都在很大程度上轉移了我們對西方的關注焦點。盡管如此,以歐洲和太平洋為中心的二戰敘事仍然會非常流行。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國際分歧加劇的時代,國家之間不同的歷史敘事是否會加深誤解,甚至加劇對抗?
理查德·奧弗裡:我認為這確實可能發生,俄羅斯和烏克蘭沖突的案例就是明証——當戰爭敘事被扭曲時,就可能被用於當代政治或軍事活動。
在中日之間,這種情況同樣危險,許多日本歷史學者認為日軍的暴行和侵略被夸大,而中國則希望日本能更充分地承認其在華戰爭的侵略性質。目前看來,這種共識幾乎不可能達成,但我認為這種認知差異不會引發軍事對抗或暴力沖突。
問題的關鍵在於,國家敘事可能具有扭曲性——它會改變人們對敵人的看法,並在思考自身戰爭角色時助長民族主義情緒。我們不太可能形成統一的跨國二戰敘事。各民族對戰爭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這種認知變化非常緩慢。國家敘事必將長期存在,而這些敘事中確實孕育著潛在危機的種子。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近年來,中國正在努力推動關於二戰的全球紀念活動,你是否有所關注?
理查德·奧弗裡:我認為這很有趣,因為長期以來,這種活動在英國、美國、蘇聯,以及現在的俄羅斯都很常見。我認為實際上今年西方可能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中國也在廣泛紀念二戰。我認為這是重要的一步,它能夠讓西方民眾意識到,我們以前不了解這些,或許需要更多了解中國,中國對這場戰爭也有合理的敘事立場,中國參與的這場涉及數百萬計軍民傷亡(實際上是超過3500萬人以上——記者注)的大規模戰爭,是需要更加關注的。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對於推動跨國界的歷史共識,我們是否能做更多事?
理查德·奧弗裡: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但就目前而言,我認為在當今世界環境下,構建跨國共識確實面臨很大困難。
首先,你需要一個合適的教育項目。例如,歐美民眾需要更深入了解中國和俄羅斯在二戰中的作用,我認為西方史學界需要率先推動這項工作。
西方史學界對二戰已形成較多共識,難點在於如何與俄羅斯、中國的學者進行更多對話。我們之間存在各種障礙,比如語言壁壘、文化差異、歷史敘事分歧等,要建立能夠理解二戰這類重大歷史的跨國框架,非常困難。
我期待看到更多亞歐歷史學者之間的交流會議、討論和辯論,目前這種交流正在逐步推進,今年中國舉辦了許多大型會議,也有西方歷史學家參與。這只是個開端,我們需要加速這個過程,確保不同國家的學者之間能進行充分的思想交流,並相互尊重彼此的觀點。當然,這注定是個艱難的過程。
“人們不擅長吸取歷史教訓”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近年來,日本一直在增加軍費開支,試圖淡化其戰爭侵略行為。你如何看待這種情況?為什麼日本和德國對戰爭歷史表現出不同態度?
理查德·奧弗裡:答案很簡單,德國被徹底擊敗了,整個德國領土被佔領,所有領導人都被逮捕並受到審判,德國人民承認了徹底的失敗。日本的情況則不同,戰爭結束時,日本軍隊仍然存在,日本帝國的大部分領土仍掌握在日本手中。
日本民族主義歷史學家,數十年來一直聲稱:日本不應被視為侵略者,問題在於西方列強對日本的壓迫,而日軍在華暴行被夸大了,這種觀點至今仍有市場。但在日本史學界,也存在明顯分歧,也有很多人認為,日本需要承認歷史事實,日本帝國時期的侵略行為不容美化。
但就目前而言,考慮到當前的地緣政治危機,我認為日本的國防開支仍會增加,但我認為這對中國不構成威脅,更多是出於日本自身安全考慮。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二戰結束80年后,你認為這場戰爭對世界的影響是否仍然持續?我們是否仍能在今天的世界中聽到過去的回聲?
理查德·奧弗裡:確實,周年紀念活動表明,二戰仍是全球共享的20世紀集體記憶,而這種記憶的傳承遠未終結。事實上已經有人問我,我們應該如何慶祝或者不慶祝將要到來的二戰結束100周年,這意味著人們已在思考20年后該如何面對這段歷史。
在如今這樣的時代,你確實會遇到一些人,他們似乎隻有通過不斷擴張來滿足自己的野心。但是,現在和20世紀30年代有很大的不同,我認為我們需要意識到這一點,不能以過去的經驗來應對現代問題。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你的新書《WHY WAR(何以戰爭)?》中,你討論了“為什麼人類歷史上始終存在戰爭”,能否分享下你在這本書中的觀點,以及人類是否有辦法擺脫戰爭威脅?
理查德·奧弗裡:坦率地說,這個問題很難給出明確答案。整個人類歷史實際上是一部被戰爭與暴力貫穿的歷史,雖然學者對戰爭成因有各種解釋,但所有這些解釋都有一個共同核心:在危機、不安、焦慮、恐懼和野心交織的時刻,人類總會訴諸暴力——這個行為模式已經持續了上萬年。
很難想象這個過程會如何逆轉,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已經養成了“通過制造更多暴力來解決暴力”的習慣。因此我們必須正視:21世紀將會見証更多戰爭,而不僅僅是當前存在的沖突。這個結論令人沮喪,但人類本質上就是個好斗的物種,試圖讓人類停止爭斗的努力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但最終取得的成效微乎其微。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所以,從二戰這場人類歷史性災難中,如今的我們應該吸取什麼教訓?
理查德·奧弗裡:我認為人們非常不擅長吸取歷史教訓,我們可能對歷史了解很多,但我們往往無法從中吸取對我們有益的教訓。
我希望人們能從我的書,以及二戰中領悟,首先最明顯的教訓就是,為了避免另一場世界大戰,我們需要回顧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看看其中的慘劇,然后說:“我們不想重蹈覆轍,我們需要盡一切努力來避免。”
其次是要認識到保護平民的重要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平民並未受到保護。直到今天,在很多發生沖突的地區仍有平民喪生。我認為,我們需要從二戰中明白,限制軍事行動的作用范圍至關重要。雖然我們在這方面做得並不好,但人們正在努力去做,他們試圖強調這樣一個事實:故意殺害平民是一種戰爭罪行,而這樣做的人就是在犯戰爭罪。
(來源:《中國青年報》2025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