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敏生命的最后七個月
“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我瘞骨的地方,或許會長出一朵可愛的花來,這朵花你們就看作是我的精誠的寄托吧!在微風的吹拂中,如果那朵花是上下點頭,那就可視為我對於為中國民族解放奮斗的愛國志士們在致以熱誠的敬禮﹔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搖擺,那就可視為我在提勁兒唱著革命之歌,鼓勵戰士們前進啦!” ——方志敏


1935年,方志敏在獄中。
我有緣採訪了方志敏當年戰斗過的地方,江西的上饒、弋陽、橫峰,又重讀了《方志敏全集》,特別是他獄中的文稿,感觸最深的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怎樣對待生與死。
他本來是可以不死的
方志敏是一個有思想、有能力的領袖。他獨自創立了一支紅軍,一塊有五十個縣、一百萬人口的贛東北根據地,被中央稱為“模范根據地”,並授予他紅旗勛章一枚。根據地內經濟繁榮,教育免費,“隔日有肉吃”,還發行了股票。但是,由於當時中央方針的錯誤,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厄運降臨。中央紅軍西去前,他奉命率孤軍北上,調虎離山,全軍覆亡已成定勢。
兵敗后,他本來是可以不死的。1935年1月15日,他已與參謀長粟裕帶八百人沖出重圍。但他說,作為領導人,不能丟下后面的部隊,便又返身回去。后隊被敵打散后他又有一次生機,“本來我是可以到白區去暫避一下,但念著已有一部分隊伍回贛東北,中央給我們的任務又刻不容緩地要執行,所以決心冒險很快轉回贛東北,一方面接受中央的批評和處分,開會總結皖南行動,作出結論,同時,整頓隊伍,准備再出。”這樣,他終於被捕。他知必死,為免與敵啰唆,遂索一紙,寫下:“革命必能取得最后的勝利,我願犧牲一切,貢獻於蘇維埃和革命!”便再不多言。敵人押他到上饒、南昌等地示眾,他戴鐐銬,昂首立於台上,凜然不可撼。當時一美國記者報道:“(在場的人)個個沉默不語,連蔣介石總部的軍官也如此。這種沉默表示了對昂首挺立於高台之上的毫無畏懼神色的人的尊敬和同情。”
方志敏自1935年1月29日被捕,到8月6日就義,在獄中不到七個月。開始,他隻求速死,但敵人想以高官厚祿誘降他,就將他移至優待牢房。於是他便改變主意,盡量拖延時間。他做了兩件事:一是爭取越獄﹔二是以筆代槍,寫文章。越獄需要外應,而極“左”路線不但毀了紅軍,也毀了地下黨,一時與外面接不上頭。他長嘆,難道南昌城裡連一個地下黨也沒有嗎?眼見,每天都有一批批的戰友被拉出去槍斃,他由孤軍更變成了孤身。他隻好一人背水作戰,去做獄吏和高級囚犯中國民黨人的工作,居然小有成功。雖不能越獄,但這些人幫他傳送出了珍貴的手稿。他在獄中寫了《可愛的中國》《獄中紀實》等十二篇文章、著述,共十三萬多字。
我們可以算一下,他1月29日被捕,先是被來回轉移示眾,3月中旬才相對安定下來,到8月6日就義,大約一百三十天。這期間仍要不斷應付敵人的提審,要做團結動員難友的工作,做爭取獄吏的工作。他無任何資料,又要防敵突然搜查,每天平均要完成一千多字,這是何等的意志力?這種精神和人格上的貢獻,已遠超出他具體領導的軍事斗爭,是紅軍精神、長征財富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屠刀下書寫的一部生死書
這些手稿到他犧牲后五年才輾轉送到黨在重慶的機關,葉劍英含淚讀罷即賦詩道:“血染東南半壁紅,忍將奇跡作奇功。文山去后南朝月,又照秦淮一葉楓。”文山是文天祥的號,葉帥將方比之文天祥,實不為過。現在我們重讀他的獄中文稿,提到最多的是“死”,隨時准備死,怎樣死,死前再抓緊為革命做點什麼。當然,和死相對應的還有“生”,為誰而活,怎樣活。這是爭分奪秒,在敵人的屠刀下書寫的一部生死書,一篇人生解讀錄。
讀獄中稿,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他坦然面對死亡。同室中還有獨臂將軍劉疇西等三位紅軍高級干部,他們吃飯、下棋、談天、寫文章。他們准備好了臨刑前呼的口號,每天牢門一響,就准備被敵人上來打開腳鐐,拉去槍斃。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敵人更殘忍,居然懶得開腳鐐,推出槍斃后連鐐同埋。多年后,人們就是憑著腳鐐上的號記,才確認了烈士的身份。
讀獄中稿,我們明白了方志敏在死亡面前,為什麼這樣從容。原來他是在為民族贖難,明知是死,也要飛蛾扑火,以身殉國。文稿中有一大部分是分析當時中國社會的矛盾,揭示民族的苦難。“佃戶向地主租田種,一般都四六分……地主坐得六成。”“土地日益集中於少數地主的手裡……工農群眾的生活水平日益下降,以至於受飢挨凍,甚至不能生存。最苦的,就是每年一度的舊歷年關,地主債主們很凶惡地向窮人逼租逼債,逼到無法可想的時候,賣妻鬻子、吊頸投水一類的悲慘事情不斷發生。”
他以自己出生的村子為例:“共有八十余戶,其中欠債欠租、朝夕不能自給的,就有七十余戶……比較富有的隻有兩戶。”他家是一個中農,還要租種地主的地才能維持生活,男孩子只能勉強讀個私塾,他少年時印象最深的是父母為他讀書舉債的愁容。“中國農村的衰敗、黑暗、污穢,到了驚人的地步”,所以農民造反是必然的,到年關時,常主動催促地下黨舉行暴動。讀著這些文字,我們很容易聯想到林覺民在《與妻書》裡說的“遍地腥雲,滿街狼犬”,“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
這是共產黨及它之前的一切革命黨共同的抱負。
“我的精誠的寄托”
讀獄中稿,我們還看到方志敏身處黨內斗爭夾縫中的痛苦。他在獄中痛定思痛,細理根據地建設的經驗教訓。黑暗的監獄成了他冷靜思考問題的地方。“這次因為我們政治領導的錯誤和軍事指揮的無能,(客觀的困難是有的,但都可以設法克服的)致紅十軍遭受懷玉山的失敗,我亦因之被俘,囚禁於法西斯的軍法處,歷時已五個來月了。何時槍斃——明天或后天,上午或下午,全不知道,也不必去管。在沒有槍斃以前,我應將贛東北蘇維埃的建設,寫一整篇出來。我在這炎暑天氣下,汗流如雨,手執著筆,一面構思在寫,一面卻要防備敵人進房來。我下了決心,要在一個月內,寫好這篇文字。”他在臨死前兩個月寫成了一萬五千字的《贛東北蘇維埃創立的歷史》,為黨史研究留下了珍貴的資料。
讀獄中稿最讓人落淚的地方,是他自知生之無望,但對事業仍不改初心。他在《在獄致全體同志書》中自嘆再也不能為黨工作,沉痛自責。“我們雖囚獄中……總祈禱著你們的勝利和成功!”在《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中,他說:“(最后一戰)沒有下最大決心,硬沖過去……這就算是決定了我們的死命!”在《可愛的中國》一文的結尾,他甚至用詩一般的語言來寫自己的身后事,充滿了浪漫、憧憬,而無一絲的悲哀:“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我瘞骨的地方,或許會長出一朵可愛的花來,這朵花你們就看作是我的精誠的寄托吧!在微風的吹拂中,如果那朵花是上下點頭,那就可視為我對於為中國民族解放奮斗的愛國志士們在致以熱誠的敬禮﹔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搖擺,那就可視為我在提勁兒唱著革命之歌,鼓勵戰士們前進啦!”他寫這一段話的時間是1935年5月2日,是時紅軍即將搶渡金沙江。
一個人總會死去,一些事總會過去。現在我們讀史,看到的只是各種不同的靈魂,隻有人格和精神不死。人類永在進行尋找文明的新長征,這些文稿是征途上一盞永不熄滅的燈。
(作者為《人民日報》原副總編輯)
【節選自《重陽》,梁衡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4年1月出版】
(來源:《北京日報》2025年12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