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马克思的“有限性”思想及其意义

现当代哲学对“有限性”的弘扬是旧形而上学终结的历史使然。但是，与现当代哲学不同，马克思的“有限性”思想不仅表达了思想的有限性，而且也表达了现实生活的有限性，以及思想的有限性是现实生活的有限性的理论表达等多重涵义。

1.形而上学的衰落与现当代哲学对“有限性”的关注可以概括地把现当代哲学思潮分为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从科学主义思潮所研究的视域和讨论的问题来看，实证主义占了主导地位；分析哲学遵循的就是实证主义的两个原则：经验证实和逻辑分析。这两个原则表明了分析哲学的界限，说明了分析哲学自身范围的有限性。与传统经验论不同，分析哲学通过经验证实原则和语言逻辑分析来拒斥形而上学。语言逻辑分析也不同于传统的“逻辑”，它借助于数理逻辑指出传统形式逻辑的无效，按照语法规则对句子结构进行分析。

因此，词所组成的句子的结构与其所指的对象的结构具有内在关联，每个词的意义就在于其所指的对象。维特根斯坦力图从语言逻辑分析中揭示语言和世界之间的内在关联。但静止的图象论无法解决事物之间的内在动态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无法解决具体语境下语言的动态指向，这促使维特根斯坦转向了日常语言分析。在他看来，旧形而上学命题是人工语言对日常语言的误用造成的，因此对人工语言的反对就是对旧形而上学的拒斥。后期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的意义在于它的“功用”和“效用”，因此语言就犹如工具一样，只有在使用中才能见证其真正的效用。所以，语言如同游戏一样，在具体的语境中获得其意义。由此可知，维特根斯坦从前期的语义学转向后期的形式语用学，揭示了语言的“界限”即“有限性”，及其所彰显的意义的“有限性”。

与科学主义并肩发展起来的人本主义把人的生存、生命价值、意义等感性因素变成本体论范畴，以反对旧形而上学抽象的“存在”范畴。基尔凯郭尔提出“存在”不是“实体”的存在，而是“人”的存在，指出旧形而上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几乎都遗忘了“人”这一真正的“存在”。尼采用消解超验领域来实现感性世界的真实性，重新设定了价值标准即“超人”，它是强力意志的体现。在此意义上，尼采仍然是主体性形而上学者，没有真正实现人的生活意义的重建。海德格尔在解构包括尼采在内的主体性形而上学的同时，建构了一个人的此在的超越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揭示了人生存的意义就在于人的“此在的澄明境遇”。“此在”表明人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人在时间中的展开就是人的历史过程。“时间性”又表明人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海德格尔从现象学的视域展现人的“有限性”，把人的“此在”的“有限性”视为其“此在形而上学”的根基，并在诗意的语言中实现人的“有限性”基础上的“无限性”。但由于其“时间性”和“历史性”仍然是一种意识内的“始源哲学”的诉求，因此他力图回归到前苏格拉底的哲学境遇中。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也没有彻底走出意识内在性的困境。

现当代哲学的主题就是要求哲学回归人的“生活世界”，而对人的“生活世界”的回归也就是对人的有限性的关注。然而，由于其回归的方式仍然是在意识内完成的，因此其对人的有限性的诠释要么是在纯哲学范围内进行的，要么是在主体哲学内进行的，而不是在现实意义上进行的。

2.何谓马克思的“有限性”思想？马克思哲学在现实性基础上颠覆了旧形而上学，同时也真实地回归了人的现实生活世界，并在现实生活的“多元性”中展示了人的“有限性”。其“有限性”思想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历史的有限性，社会的有限性，人的生存的有限性。

首先，马克思的“历史有限性”不同于海德格尔的意识内的历史有限性。海德格尔的历史是一种回到原始境界的当下个人领会的意境。虽然个人在意境历史下经验到自身的“有限性”，并在此基础上领会自身的无限性，但个人经验的历史并不代表人类社会的历史规律性，它更不是人类现实生活的历史。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虽然阐释了历史虚无主义就是存在遗忘的历史，但真正的历史虚无主义是无视或遗忘现实生活的历史。马克思把历史回归到现实生活过程当中，并在现实生活中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以及人的发展历史。在马克思看来，现实历史的发展是有限性与无限性统一的发展。在人类历史的发展中，现实历史的有限性呈现了历史形态的多样性，历史发展的多样性决定了人的发展的多样性。马克思提出了人的发展的三大历史形态，即人的依附性关系形态、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形态和自由个性形态。这三种形态与人类社会发展的三种形态是一致的，因为人的发展与社会的发展是同一个历史过程。

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是建立在现实的“有限性”基础上的。马克思首先确立了“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页）这表明马克思已有把“历史”从意识领域转向现实生活世界的旨趣。传统的一切历史观“不是完全忽视了历史的这一现实基础，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过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因此，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同上，第93页）马克思认为历史是现实生活的发展史，它不是意识的产物：“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马克思、恩格斯，第36－37页）

所以，在马克思看来，历史就是现实的生产和生活的历史，历史是属于人的现实生活的；宗教的历史观和意识的历史观都不过是那一个时代的幻想的产物，因为观念的历史并不是现实历史本身。历史本身的更替史表明历史自身的有限性，这种有限性源于它是现实的，因为现实是在不断变化的。对于这个有限性要敢于正视，以便在有限性之上向无限性提升，并把这个提升在不同时空内变成现实性。世俗的就是现实的，现实的就意味着是有限的。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把历史建立在有限性基础上。

其次，社会就其存在时间与空间来说，也是有限的。每一社会形态当其超越了特定时空时，就要被更理想的社会形态所取代，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和更替便体现了这种有限性。马克思阐释了五种社会形态的更替，表明社会具有历史性和阶段性，而历史性和阶段性就是社会存在的时空有限性。

马克思在研究政治经济学时揭示了社会的有限性。他对社会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作过如下经典表述：“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32页）这些“一定”表明马克思对社会作出了关于“有限性”的考察，已经深刻地意识到社会生活的“有限性”及其基础性地位。

最后，历史的有限性和社会的有限性都表明了人的生存的有限性。马克思哲学的出发点是一些现实的具体的个人：“这些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1－72页）正是这些“界限、前提和条件”决定了人的生活现实的“有限性”。因此，马克思所说的个人的有限性不是费尔巴哈的纯粹自然的人的有限性，也不是海德格尔的“在世之中”的内在结构的有限性，和比人更原始的“此在”的有限性，以及作为“终有一死者”的人的外在有限性；马克思的个人的有限性是现实的有限性，是受现实的历史和社会规导的有限性。

3.马克思的“有限性”思想的意义首先，马克思的“有限性”思想表现了走向生活世界的旨趣。什么是生活世界？现当代不同哲学思潮对此给予了不同界定。胡塞尔为了反对传统哲学的二元论的思维方式，提出了“面向事情本身”的口号，意图实现“现象”与“本质”无分离的生活世界。但是，他的生活世界是通过意向性构造出来的，而在意识内构造的生活世界仍然不是现实世界。在海德格尔看来，生活世界是一个“失去本真”意义的存在，而具有本真意义的生活世界是一个“诗意”的生活世界，它是古希腊人那种诗情画意的世界。因此，海德格尔的生活世界观并不是要真实地改造世界，而只能说是面对现实真实的世界选择一个非真实的世界作为精神寄托。

与此不同，马克思从现实的人、人的现实生活世界出发批判传统哲学的“有限性”，把人从抽象的统治和物化统治中解放出来。因此，马克思既克服了传统主体性哲学和现代西方哲学回归现实生活世界的不彻底性，又克服了现代和后现代哲学的虚无主义倾向，从而使其生活世界观具有现实性和理想性的双重向度。

其次，马克思的“有限性”思想有助于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之意义。在国内马克思哲学界中，对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意义进行了多视角的研究，多数学者认为这一意义主要体现在马克思的新世界观上，这种新世界观通过两大发现（历史唯物主义和劳动剩余价值）而得到证实。然而，这里有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马克思研究“历史”和“资本”的目的是什么？笔者认为，这个目的就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生活世界的有限性进行批判，进而在现实生活世界的基础上提升出一个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中人的本性能够得到充分发挥；具体地说，就是在人的现实生活的有限性基础上，使人的自然本性和超越本性达到统一。所以，马克思哲学革命的真正意义在于使哲学回归现实生活世界，而且是以批判哲学的方式回归。马克思哲学的解释方式和实践方式使哲学真实地深入生活，使人在感性活动中真实地再现自我，从而在有限性内蕴的无限性张力中实现了哲学世界观的变革。

参考文献:

马克思、恩格斯，2005年：《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995年，人民出版社。

维特根斯坦，1996年：《哲学研究》，李步楼译，商务印书馆。

（作者单位：吉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