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化·物化·异化: 马克思物象化论的基础范畴及其逻辑构成

作者:平子友长    发布时间:201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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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考察“物象化论的现代意义”的前提,我想尝试在该稿之中阐明构成马克思物象化论的基础范畴的确定,以及其基本逻辑的构成。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理解为物象化的生产关系,但是,构成物象化的各个基本概念是在商品论的层面上理论性地确定的。《资本论》以一段著名的文字开始,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①。这对于解释物象化论也具有根本性的意义。

马克思规定,生产商品的劳动是私人劳动。私人劳动是指相互之间独立、由个人进行但同时必须作为社会分工的组成部分而相互依存(虽然直接被剥夺其社会属性,却必须具有社会属性)的劳动。私人劳动通常被认为是“社会分工自然产生的系统”的组成部分,因此必须具有以下的双重社会属性。第一,各种私人劳动必须作为特殊的有用劳动充实特殊的社会需求。第二,各种特殊的私人劳动互相之间必须被作为同等的劳动,可以交换。但是,这种劳动是脱离其他劳动而独立进行的,所以这种劳动行为本身无法证实劳动的双重社会属性。因此,私人劳动只能通过其生产物的相互交换,方能证明其作为社会分工的组成部分所具有的社会属性。

使用物品成为商品,只是因为他们是彼此独立进行的私人劳动的产品。这种私人劳动的总和形成社会总劳动。……私人劳动在事实上证实为社会总劳动的一部分,只是由于交换使劳动产品之间、从而使生产者之间发生了关系。因此,在生产者面前,他们的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不是表现为人们在自己劳动中的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人们之间的物的关系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①

在生产中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只能通过物之间的社会关系呈现出来,由此构成社会分工的私人劳动本身的社会属性,也同时作为劳动产物本身的对象性规定呈现出来。私人劳动的双重社会属性作为劳动产物的物质属性,这种被对象化的东西就是商品的两种基本属性,即使用价值和价值。此处的问题在于,商品价值的独特存在属性。商品的使用价值通过物质的商品本身直接体现出来。无论在自然产生的社会分工中是否作为充实特殊社会需求的物品,其都被各种商品直接表现出来。然而,商品的价值(价值属性、价值对象性)与使用价值一样,虽然是物质商品的内在物质定义,但在各个商品本身是无法看到的定义。因此,价值被定义为实体。实体是指,其本身不可见,而为体现其存在所需要的特殊表现形式。其本身不可见的价值应该被如何阐明,这一问题就是价值形态论的课题。

《资本论》中列举“20 码麻布价值一件上衣”这一事例阐明价值的现象表现形态。在这种单纯的价值关系中,20 码的麻布就是价值被体现的商品,处于这一位置的商品叫做相对价值形态。另一方面,一件上衣仅提供体现其他商品(20 码麻布)价值的材料。处于这一位置的商品即等价形态(等价物)。在这种价值关系中,麻布首先作为价值镜(Wertspiegel)、然后作为价值物(Wertding)调换其位置。价值镜表示反映处于相对价值形态的商品中不可见实体价值的镜子,价值物是指某种使用价值以其具体的使用价值形态直接体现价值的物品。由此至于等价形态位置上的商品(上衣),获得可同其他商品“直接交换”的形态。通过这一复杂程序(处于等价形态位置上的商品作为等价物广泛应用),生产上衣的具体有用劳动(裁缝)实际上又还原为抽象的人类劳动。由此,麻布首先以等价物商品的具体使用价值直接体现各个商品共有的价值特征,随后赋予其可同其他商品进行直接交换的职能。随后,麻布便体现为以下两点:首先只有其被置换为上衣,麻布也才具有价值(可交换性),其次只有将价值对象化,生产麻布的织布劳动也才成为抽象的人类劳动。这就是价值表现的第二程序。

处于相对价值形态的商品价值只能通过等价物品使用价值的一定量来体现,因此其体现出价值是一种社会关系。但是处于等价形态的商品,产生以特殊、具体的使用价值形态作为价值的表现形态进行广泛运用并可直接交换的功能,同时表现为作为自然属性的持有物。这一现象只有在麻布与上衣作为等价物的价值关系中才是合理的,但是对于等价物,价值形态依附于使用价值并向使用价值的属性转化,由此继续在上述价值关系外部也保持可直接交换的属性。这种使社会自然属性发生的结构就是物化。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便可恰当地理解《资本论》中物象化(Versachlichung) 与物化(Verdingli-chung)的区别和关系。

资本主义商品社会的独立性来源于社会全面依存,但丧失了社会性的私人劳动的独立的(非直接的)社会特点。那么,私人劳动者们的社会关系在劳动层面上不以社会关系的形式表现,而表现为物象与物象的社会关系这一相反的表现方式。由此,个人与个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象与物象的社会关系这一现象就被称为物象化(Versachli-chung)。物象化是社会关系层面之上个人向物像的转化。通过社会关系层面的转化,私人劳动的社会特征就进一步以从属于作为物的物象的社会自然属性表现出来,物象产生这种社会自然属性的同时(因此在物象之间社会关系的外部也同样),也作为具备的自然属性表现出来。物象的社会关系规定是向物的社会自然属性转化,由此向社会关系的隐蔽与神秘化更加深入,这一现象与狭义的物象化区别开来,被称为物化(Verdingli-chung)。广义的物象化是以物化为基础的。已具备物化了的规定(社会自然属性)的物象与物象之间的关系,是物象化进一步展开的规定。

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gesellschaftliche Natureigen-schaften),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应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Quidproquo),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sinnlich übersinnliche oder ge-sellschaftliche Dinge)。①

在商品生产中,价值作为物的社会性的自然属性呈现,价值法则如同自然法则一般必然支配着生产者。因此,商品成为社会性的物,马克思从感性 角 度 将 其 规 定 为 超 感 觉 的 物 ( sinnlichübersinnliche Dinge)。劳动生产物作为物获得社会权利,是生产者们的劳动社会性且全面性依存社会的同时无法在劳动行为的层面上获得社会特征(因此必须向作为物的生产物全面转移社会特征)的必然结果。这种将社会权利作为自身的自然属性的物被马克思规定为物神(Fetisch)。物神是指各种私人劳动的独特社会属性作为自然属性依附于物,结果就成为支配生产者的拥有社会权利的物(Fetischismus)。各个生产主体将物神作为理所当然的社会事实所接受,这种意识就是物神崇拜(Fetischismus)。在商品生产社会中社会生产关系作为具备社会自然属性的各种关系以及这些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来,生产物必须作为物神表现出来。这个现象本身,就是一种客观的关系。在物神演绎支配角色的这种关系中,对这种关系内部的生产当事者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关系。这就是物神崇拜。这种意识只有被物象化—物化束缚,才是一种倒置的意识,才成为学术批判对象的意识。然而这种意识,是商品生产—交换社会之中必然产生的“自然的”社会意识。

在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各生产主体的社会关系作为物象与物象的社会关系表现出来(人格的物象化),物象获得决定作为物的各生产主体的命运的社会权利。然而商品、货币、资本等物象,无法独自在市场中运作。为发挥物象作为物象的社会功能,物象需要使其进行运作的特殊的人格承担者。如此主体性体现物象功能的主题所形成的过程,叫做物象的人格化(Personifizierung derSache)。生产当事者们将物象的社会功能理解为自身的主体性意志和热情,作为物象的忠实承担者能动地进行活动,由此资本主义则能够第一次作为一个经济体系体现其功能。

资本家只有作为人格化的资本,他才有历史的价值……资本家的一切行动只是那个通过他才有了意志和意识的资本的职能。②

在这里所说的资本家(基于人格自由意志的行动是被赋予意志和意识的物象功能)相当于物象的人格化(作为人格化商品的商品生产者,作为人格化货币的货币所有者,作为人格化劳动的劳动者等)的所有形态。通过物象的人格化概念可以明确的是,资本主义系统的物象独立的主体化由被剥夺物象支配的主体性人格主体中独特的“主体能动性”担保。商品交换只有以基于拥有对商品具体欲求的商品所有者们的自由意志的相互行为才能够成立,但是这个场合下,商品所有者们互相承认为自由而平等的商品所有者,这一点只有作为商品物象的人格化才能成立。在资本生产过程中,资本家和劳动者各自只作为“人格化的资本”和“人格化的劳动力”而能动地发挥作用。各主体基于自由意志进行活动,但是他们本身是独立的,可以自我增殖的资本变成了生产过程的支配主体,以这种方式能动地发挥作用。物象化的经济系统就是被基于上述方式支配的人格化各主体方面的物象化意识的能动性行为所支撑。

对于马克思物象化论起决定作用的要点在于,人格主体发生异化转移到物象一侧的事物,生产和劳动的社会关联以及共同性。在前近代社会中共同社会(Gemeinwesen)所完成的功能在资产阶级社会中被与劳动者对立的物象(价值、价值物)所独占。

经过物象化—物化的“共同社会”的最初形态,是作为独立化价值的货币。

资本以 G - W - G 这一过程发展并作为完成自我增加的价值进行独自运动时,在资本之下积累的事物,就只有物化之后的“共同社会”。生产的“共同社会”契机发生物化,使得资本能够对劳动者发挥“普通社会权利”。

接下来,我们来研究有关资本生产过程中物象化的发展。

资本形式性地包含原有生产过程时,生产过程可以理解为双重特性,即一般劳动过程和资本的价值增加过程。从一般劳动过程这一动机看来,就是劳动者作为生产主体通过劳动手段围绕劳动对象进行工作的一时性活动。然而这一过程是以资本的价值增加为目的进行活动的,由此在生产过程中的主客位置发生了变化。那么就产生了如下逆转,即不是劳动者使用生产手段,而是生产手段(对象化后的劳动、死劳动)使用劳动者。生产手段成为尽可能更多的活劳动的“吸收器”(Resultate des unmittelbaren Prozesses) 发挥其功能,劳动者的活劳动仅作为价值增加或预付的价值“资本化”的手段受到利用。

表现实现价值的自我增加这一特殊生产关系的资本,是作为属于物的生产手段的物质属性时体现出来的,这是资本生产过程中的物化的规定。

使资本的价值增加,即劳动者的劳动。劳动者的劳动不通过劳动者自身的创造性活动体现,这是由于资本的生产过程中,劳动者的劳动作为资本购买劳动力商品的消费过程与资本合而为一了。

劳动过程通过资本的价值增加过程来体现,虽然是劳动者自身创造价值,但对价值来说是通过“远离自身的价值”进行活动。这是作为劳动力人格化的劳动者的行为。由于自身的创造物作为远离自身的物象进行活动的劳动者的特殊行为,价值这一物象转化为自身增加的价值。如此,价值的自我增加过程就意味着“劳动者的贫困化过程”。对马克思来说,贫困化不仅表示劳动者的生活水平下降、日益贫困,也代表着原理性的事态,即代表了劳动者自身的生产物远离自身,并必须作为具备支配自身的社会权利的物象进行生产这一在资本包含的劳动之中发生的原理性颠倒。

从以上的研究之中可以看出,物象化—物化的过程,若从劳动主体的方面来理解,就是劳动的异化过程。对马克思来说物象化论与异化论如同车的双轮一般紧密相连。在《直接生产过程的各结果》中,马克思研究了物象化论与异化论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

“资本家对劳动者的支配”就是资本人格化的资本家的支配,所以从本质上说,就是对人类(劳动者)的物象(作为资本关系的物化的生产手段)的支配。物象的支配(物象化、物化)是指拥有作为客体的生产手段向支配劳动者的主体转移(客体向主体的转移)这一方面,以及劳动主体(作为与资本结合产生的劳动)由于生产手段转向了吸收尽可能多的劳动者的客体(主体向客体的转移)的另一方面。从主体上看,这种物象支配的基础就是此前看到的劳动的贫困化和劳动的异化。劳动的异化意味着在劳动中自我创造过程是作为自我丧失过程和自我附属化过程进行的。如此,物象化论和异化论就是从物象化的社会体系方面(物象化论)以及使其成立的劳动主体的行为方面(异化论)研究相同的社会性关系。两者是不可分割的关系。

然而,异化论明确地提出否定经验的层面,即劳动者是对自身的劳动以及“远离自身价值的创造”进行活动,由此其担当了开辟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历史界限的任务。资本家“扎根于异化过程,在此找到对于自我的绝对满足”,因此其想要安享这一过程。而劳动者不得不作为“异化过程的牺牲者”反对这个异化过程。异化概念表示被掷入异化过程中的劳动者反叛地相关于这个过程本身,由此承担了从物象化到物象化的经济体系变革历史展望的方法性作用。异化概念包括了参与异化过程的劳动者与这个过程自身的相反关系,发挥了将物象化论转换为物象化经济系统变革的历史展望的作用。

从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来的问题意识,在 19 世纪 60 年代马克思的经济学批判中也被继承了。《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获得的异化论 ( 异化劳动的概念理解),经过《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之后,马克思做到以下诸点:(1)将价值与资本的支配理解为物象的支配的物象化论更加细致地展开;(2)在与物象化论的关系方面,异化论①展开了以下的问题层次,即劳动者必须否定并实践性地(反对地)与自己的各生产条件及生产物产生关系,②说明了以下体系,即从劳动者异化而来的物象的支配毫不留情地追求“各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创造,③将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作为历史性的受到限制的经济体系,甚至给予其固有的方法性作用,即通向“自由的人类社会”的历史性过程。

资本不仅从形态上,而且从实质上包括了生产过程。

在资本条件下,劳动的实质含义就是资本通过基于产业分工的合作,引入自动化机器,在资本主义中创造出了独特的生产方式,也就是社会性劳动的生产力,据此完成了资本对劳动者的支配。通过多数的劳动者在同一工作场所进行共同作业,劳动者发挥了个人劳动力总和以上的新“资本的生产力”。但是,雇用多数劳动者,将其组织为一个整体劳动力的就是资本,所以通过合作产生的社会劳动生产力作为“资本的生产力”而出现。再次,资本彻底地推进生产过程的产业分工,结果,劳动者的劳动渐渐单一化、细化。劳动者已经被剥夺了独立的劳动能力,只能在特定的资本、特定的作业工程中发挥自己的劳动能力。最后,由于机器的引进,且据此在科学生产过程中的应用将生产过程本身从人类的身体制约中解放出来,发展为一个独立的自动系统。作为物象的机器装置相对于个体劳动者来说,将社会劳动生产力强制作为资本的生产力的机构。

资本主义生产的历史意义就是牺牲多数人的利益,强制完成此前看到的自由的人类社会的基础———社会生产力的创造的必然阶段。

过去,价值是指私人劳动的社会关系的物化,说明了作为价值物的货币在全面商品生产社会中作为“共同社会”发挥其功能。此时的资本(自我增加的价值),是通过组织大规模的协作生产在直接生产过程中成为与劳动者对立的独占“共同社会”功能的事物。物象的支配,是从社会全体分工组成和个别生产过程的社会化等两个方面推进的。

然而资本只是为了价值增加这一目的,追求社会生产力的无限发展,因此加深了其对客体自然以及人类自然两方面的素材自然的破坏。对于物象支配的抵抗力,是被物象破坏的荒废了的素材自然这一方面得到的。

资本主义生产通过破坏这种物质变换的纯粹自发形成的状况,同时强制地把这种物质变换作为调节社会生产的规律,并在一种同人的充分发展相适合的形式上系统地建立起来。①

以上内容研究了《资本论》第 1 卷开头部分中马克思物象化—物化论的基本理论构成以及其与异化论的关系等问题。本文未能触及到的论点很多,但由于篇幅限制,只好改日再议。1989 年原有社会主义体制崩溃之后,全球范围内发展的新自由主义使得世界经济中物象的支配进一步加深。2008 年爆发的金融危机,即运用高水平金融技术的投机性金钱游戏给实体经济带来了破坏性的影响。2011 年 3 月 11 日之后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引发的放射能污染,都清晰地显示了以政府价值增加为目的的生产方式和与其紧密相关的科学技术,是与地球生态体系及人类生存无法共存的。所谓现代的时代,是对抗物象的支配,将自然与人的“素材转换”作为“最适合人类充分发展的形态”,以求“系统性地恢复”。如今我们所期待的,是使得物象的支配领域在生活和生产的所有领域中尽可能地缩小,构建出崭新的福利国家。

(作者工作单位:日本一桥大学社会学研究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