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及其著作在当代法国的命运
——访法国马恩全集编译工程主席伊莎贝拉?伽霍尔
夏:您好,非常荣幸能和您一起谈谈马克思在法国的研究历史与现状。首先,您作为法国马恩全集编译工程的主席,能否先向我们介绍一下关于马恩著作在法国的翻译和出版的基本情况?
伽霍尔:这个问题恰恰与马克思在法国的研究现状有着直接关系。因为在我看来,对任何一个人物的研究与对该人物的著作的出版之间存在着相辅相成的关系。某个人物、某种思想不被关注可以被归咎为其著作出版的不够全面,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之所以著作的出版不够全面,却也正是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被忽视。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很难分出绝对的先后。马克思在当代法国的研究现状从其著作的出版命运上可见一斑。很遗憾的是,法国作为一个拥有庞大的出版产业,并且文化底蕴也相对丰厚的欧洲国家,至今却没有一部相对完整的、系统的马恩著作的法译本。相比较于邻近的德国与英国我们的翻译出版情况是不尽如人意的。在德国,马克思恩格斯的全集(MEGA)将近120卷,正在被整理出版的过程中,这一工作甚至还联合了世界各地马克思的研究者。而在英国,英文版的马恩选集(Collected works)也已经连续出版了50卷,并且还同步制作了电子版,相信在中国马恩全集的出版情况要更好一些。而在法国,从马克思在世的时候,他的相关著作的法文版就开始逐渐地被翻译整理,然而翻译的质量却存在诸多问题。直到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情况有了大的改观。在法国共产党的影响之下,马克思的许多经典著作开始陆续不断地被翻译出版。但当时由于受到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的影响,所选择的著作也是有限的,且没有系统的计划性,例如在1945年到1949年,仅《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就出版了四个版本,而在当时已经被苏俄整理出版的重要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于1932年被整理出来)却完全没有被关注。这种出版状态延续良久,致使今天法国的马恩著作的出版状况仍然是同一文本的不同版本的单行本泛滥,同时许多重要文本至今却无法面世。也就是说,直到今天,马恩著作在法国的出版仍然是不全面的,带有强烈的随机性。而我与我的同事所组成的这个马恩全集编译工程其目的就是为了尽快促成马恩全集在法国的出版以及电子版的发行。同时我们还试图让马恩的著作具有一定的可读性,因为我们并不试图将马克思仅仅局限在狭小的学术研究领域,希望他的著作能够深入到大众的生活当中。
夏:实际上,在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马克思就已经被法国大众所接纳了,可以说其思想在当时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因此应该说,马克思在法国的传播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只是让我很奇怪的是,即便在那一段发展的黄金时期,为什么马恩全集的法文本仍然没有能够问世呢?
伽霍尔:20世纪60年代对于法国的马克思著作的翻译和马克思主义的研究都是一个转折点。我们首先经历了马克思主义的空前繁荣,同时又突然经历它的空前衰落,两者相距的时间却不算长。这是一场“革命”带来的必然结果。同样马克思的著作的翻译出版,在这种大的社会动荡中,也随之起起伏伏,始终没有一个相对平稳的、持续的发展。它总是受到当时的社会历史现实所面临的种种问题的影响。当时弥漫于法国学界的是对于现实政治与理论的关系以及大学体制等诸多问题的讨论。人们在马克思的思想中所寻找到的是“阶级斗争的理论”,因此诸如马克思的《法兰西阶级斗争》自然得到了人们的关注,这是马克思在年左右所写的论文集的汇编,主要讨论的是1848年发生在法国的一系列革命,最早这些都是发表在《新莱茵报》(Neue Rheinische Zeitung)的“政治经济评论”之中的一些文章,随后被马克思本人编辑成册。在1968年的法国,马克思一时间被视为是一个反国家的、近乎无政府主义的思想家,学生们运用这样的马克思思想来武装着自己以完成对当时代的反叛。马克思的《资本论》的法文本也在那个时候被重印。《资本论》作为一部严谨的政治经济学著作,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的法国,却总是被视为批判现实的一个有力武器。因为它将批判矛头直指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而这种批判所具有的釜底抽薪的力量必然使得这种理论的批判变成最为现实的批判。所以直到2009年11月,最新版本的法文版《资本论》(其中再次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并加入一些新的评论)又问世了。由此,《资本论》在法国经历三次大的修正和出版,而每一次似乎都与某种特定的现实相关联。
夏:这种特定的现实是否总是表现为社会危机?换句话说,在法国是否有这样一种现象,一旦社会出现危机,无论是经济的,还是政治的,总会出现对马克思思想的回归,人们总试图在马克思的批判中找寻解决当下社会问题的基本路径。而《资本论》只不过是其批判理论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部著作?
伽霍尔:有这样一种倾向。当年的68革命,近来的金融危机都带了马克思思想的相对繁荣。在1968年代,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马克思主义者,然而在我看来,其实这样一种境况对于马克思著作的出版和研究来说并不一定是好事。一方面,马克思的思想被当时的社会现实仅仅筛选为几个方面,因此68年马克思的繁荣并没有带来对马克思思想的全面的理解和研究。另一方面,当时对马克思的研究也带有了太多的意识形态的色彩。因此使得对马克思的理解很可能也是一种误解:因为当时的研究带有太多的现实的利害关系。所以那种对马克思的回归可能是有问题的。然而,在经过了68革命,马克思在表面上虽然衰败了,但我们却也不能说马克思完全退出了法国学界。虽然目前在法国的大学中,鲜有专门讲述马克思与马克思主义的课程,但关于马克思的研讨班还是存在的,并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们所展现的是一个更为学术化的马克思。
夏:的确如此,您本人也是在索邦大学定期举行的世纪的马克思高级研讨班的主持人。我在访学期间一直参加了您的这个研讨班,并发现这样两个现象:其一是这个研讨班的人数非常多,每次都在近60~70人,这在索邦的诸多研讨班中可谓首屈一指。其二,研讨班做主题发言的人也很少是专门做马克思研究的,他们常常是经济学家,历史学家以及政治学家,那么您作为论坛主持人,能否谈谈当时为什么发起这个论坛,又秉承怎样的原则来选择论坛的主题?
伽霍尔:该论坛开始于2004年的秋季学期,它虽然在索邦大学举行,但却并不隶属于索邦,这一研讨班由将近10个教授联合发起。这十几位教授来自法国各地各个高校哲学系。由于法国哲学系较为松散的结构方式,使这些教授的研究方向都不太相同,他们几乎是凭借着一种共同的理论兴趣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共同的理论信念来促成了这一研讨班的举行:这就是坚信马克思的思想力量并没有在当今社会中失去其固有的解释力。当然仅仅宣称马克思在今天仍然活着,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宣言并且毫无结果。即便是仍然局限于经典。的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研究,马克思主义在今天仍然是激进思想的源头。因此时至今日,我们所能做的首要的工作就是继续发掘和发现。这是这一研讨班得以产生的一个缘由,我们要在不同的主题下去争论,去发现与碰撞。因此我们在选择发言人以及主题的时候更多关注的是在马克思文本以及马克思主义宏大的历史和哲学内部的一种自我碰撞。这个研讨班就是发展和展现这一碰撞的一个现实的空间。同时,不可否认的是,解读的工作同时也是一种批评,有的已经实现,有的正在实现当中。由此,我们关于马克思的研讨。才能够跳出僵硬的各色条条框框,从而将哲学的、社会学的以及经济学的视域交叉起来,围绕他们具体的和富有实践性的成果将这些视域整合起来,这是一种意愿:它试图使理论融合,并展开政治的批判性介入没有任何的教条,这种意愿在与今天的马克思之间活生生的关联当中界定着自身。马克思的思想因此才可能是开放性的,这种马克思打破了想当然的假定,抛弃恶毒的攻击,拒斥强烈的谴责。没有什么比与当下的所有的观点相碰撞,并关注于当下的各种思潮更有用的。简而言之,要在一种不拘一格的观念之下,毫无畏惧地与当代所有思想相交锋,不管是哲学的、经济的、历史的和社会科学的、自然科学的。正是在这种交锋与碰撞的视域中,马克思被讨论着。5年来,这一论坛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正如你所看到的,在索邦大学诸多研讨班中,关于马克思的这个研讨班人数是最多的。因此在去年,由于它所产生的一定的影响,使得该研讨班被索邦大学确定为巴黎一大硕士二年级的必修课程。随着年轻学生的介入,对马克思的思考也越来越呈现出一种生机。
夏:的确如此,在我参加这一研讨班的过程中,我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马克思的思想从来不是单纯的作为一种哲学的或者经济学的理论被抽象地讨论着,它总是或者与当下的社会现实相结合,或者与当下盛行的某种思想相结合。例如如何用马克思的思想来思考这两年来的金融危机。,马克思与福柯、萨特、德勒兹等诸位当代最受关注的法国思想家之间的关系问题,都是2010年论坛所讨论的主要话题。在其中,我们是否可以说这就是马克思在当代法国学界存在的一个基本样态:即不再存在一种孤立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所存在的始终是一种与当下现实结合在一起的马克思。
伽霍尔:是的。这的确可以看做是今天马克思在法国的一种存在样态。从68革命以来,马克思的衰落在法国成为了无需质疑的事实。然而目前活跃于法国的这一批学者却基本上都曾经是68革命的“参与者”,当时他们大约都处于高中阶段或者刚刚进入大学的校门。因此不管他们现在从事什么学科的研究,他们曾经都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目前的学科研究也总是通过对马克思的思考和批判而后转向并逐渐形成的。从这一意义上说对于马克思的关注注定要成为一个隐形的背景支配着他们思考问题的基本路径。由此不仅形成了多样化的马克思主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形成了多样化的法国当代思想样态。法国实践派马克思主义学者,同时也是与我共同发起这一论坛的Andr Tosel教授对今天的法国哲学做过这样的一个描述:它们或者出离于马克思,或者试图回到马克思,或者至少通过移植将马克思与另外一种法国思想结合起来。其中,马克思作为一条轴线,划分了1968年之后的法国当代哲学的基本面貌。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虽然失去了20世纪60年代的表面繁荣,却在今天多样化的学术冲突中获得了一种长久生存的路径。
夏:那么转为隐形存在的马克思及其相关思想在今天与当代法国哲学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或者说今天对于法国的马克思思想研究来说,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伽霍尔:这个问题很复杂。它需要一个从68革命至今的一个历史梳理。因为今天法国哲学所关注的人物都还是68那一代思想家。比如对于今天的法国哲学界来说,福柯和德勒兹仍是法国当代哲学的代表。今天法国哲学界仍然热衷于研究68革命前后活跃于法国学界的现象学思潮。其中胡塞尔、海德格尔以及梅洛-庞蒂仍然是备受关注的对象。所有这些思想,在经过了68革命的洗礼之后,有哪一个思潮可以说完全没有受到马克思思想的影响呢?恐怕没有。因此在法国学界有一个基本的共识,那就是对于当代法国哲学具有深远影响的三个人物分别为:马克思、弗洛伊德与尼采。
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法国通过对黑格尔的解读逐渐将现象学引入法国。但这种现象学是法国式的,并非照搬胡塞尔的现象学。在这一法国式的现象学中,人本主义思潮被塞入其中,直到后来海德格尔写出了批判萨特人本主义存在主义的《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这种人本主义思潮才真正地被遏制住了,由此借助于自我的反省,从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于“无人的”结构主义的推崇,当然在这种从以“人”为中心的人道主义到“无人”的结构主义的转变过程中,还有诸如福柯和德勒兹这样的思想家,不可能被轻易地归入绝对对立的两个方面。但如果我们回想一下从法国现象学到人本主义,从人本主义到结构主义这整个转变过程,我们会发现,所有这些思潮的代表人物都直接或者间接的、显在或者隐形的是马克思思想的继承人。例如,帮助法国接受现象学的亚历山大科耶夫在其《黑格尔导读》中就通过劳动概念彰显了其与马克思思想之间的关联。随后存在主义人本主义的代表萨特更是法国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此外以反叛人本主义而诞生的结构主义思潮,其代表人物之一阿尔都塞同样是通过解读马克思的《资本论》来展开结构主义理论的。他们本身都是作为马克思主义者而被铭刻在法国当代哲学史上的。他们都直接对马克思著作中的概念和范畴进行了系统的讨论。对于德勒兹和福柯来说,他们带有我所谓的当代法国哲学的更为鲜明的特征,他们开启了当代法国哲学的问题域,但即便是面对这样两个人物,在其思想中,我们仍然挥之不去的是马克思的幽灵。
夏:但我们却也不能将他们如同萨特和阿尔都塞那样归结为马克思主义者。在他们的著作中甚至没有一部直接讨论马克思的著作,正如所有当代法国哲学那样,马克思在德勒兹和福柯那里,真正地变成了一种理论背景。
伽霍尔:正是如此。他们与马克思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德勒兹在临死前曾经试图写一部关于马克思的著作,叫做《马克思的伟大》,但由于身体状况不好,最终没有能够完成。而福柯则在伊波利特的影响下,在1947年试图加入法国共产党。德勒兹在1990年与奈格里的谈话中这样说:“我认为我和瓜塔里,我们仍是马克思主义者( rester Marxiste)。”而在福柯思想形成的时期,无论是精神分析,还是尼采思想都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所以对于他们说来,马克思具有一种精神导师的意义。但如果我们努力去找证据证明福柯或者德勒兹是马克思主义者,这也同样是毫无意义的。就其思想形态来说,我们没有办法将他们归入马克思主义。德勒兹对革命的讨论是含糊其辞的,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充斥着隐喻,政治经济学也已经失去了其对资本主义基本的解释力度,他不过是借用了马克思的诸多经济词汇,而二者的批判路径已经完全不同。福柯也是如此,虽然在他的思想中显然继承了马克思从“历史”的视角来展开社会批判的理论路径,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他从根本上破除了马克思所代表的宏大叙事,并将连续的理性的历史切割为断裂的和非理性的历史,从而最终从根本上终结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式的社会批判理论。但我们在今天却仍需要讨论德勒兹、福柯等人与马克思的关系。这不仅因为马克思是他们思想的构成部分,更为主要的是,通过对这种关系的讨论,我们或可更为清楚地认识到为什么在当代的法国哲学界,一些主题总是不断地被关注,或者说得更为具体一些,为什么马克思直到今天仍然被法国学界所关注。
总的看来,无论是德勒兹还是福柯,他们与马克思之间仍然存在的亲缘关系,其实更多地不是在于对马克思思想本身的讨论,诸如阿尔都塞和萨特那样,而是在于他们仍然关注着马克思曾经关注的问题。马克思所关注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微观上表现为一个异化的社会对于人的压抑与控制,在宏观上则表现为不合理的制度所带来的社会危机。福柯与德勒兹对于这些问题都提出了属于他们自身的独特解读。德勒兹本人结合精神分析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相当深刻的。但其本人对于革命,却仅仅停留在词语之上。革命变成了一场模糊的概念,对于人类的未来,也没有了马克思的那种确定性。共产主义所许诺的人与人的平等社会,在其看来完全变成了乌托邦。然而即便如此,德勒兹仍在谈论革命。革命在他那里并没有失去其激进性,只是对于什么是革命的激进性却与马克思的时代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对于福柯来说,他一方面关注于社会微观领域内存在的权力问题,另一方面则以直接地参与政治的方式来彰显其与马克思之间的内在关联。在其所教授的哲学课上,福柯就曾经这样去界定哲学:“哲学质询它所介入的现实的意义。”[1]并且断言:“哲学的问题,就是呈现我们是谁的问题,正因为如此,今天的哲学完全是政治的和历史的。”[2]从这一点上看,福柯似乎更为接近马克思思想的固有精神:一种对现实的介入与批判。而这一点恰恰是法国哲学无法根本脱离马克思的原因所在。在某种意义上说,马克思在法国的命运总是与法国的社会现实勾连在一起,因此马克思的哲学在法国总是表现为一种政治哲学。所以,对马克思的思想中哪一部分给予关注,哪部著作被反复地翻译与出版,在法国总是与当时的某些有待思考的政治问题相关联。由此可以说,不管马克思在今天的法国如何式微,但法国哲学界对于马克思思想的研究却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展开着、繁荣着。
夏:我相信在您和您所带领的马恩全集编译工程的努力之下,马恩全集的法文版的面世一定是指日可待,而这一工作必将直接进一步推动马克思恩格斯在法国的研究。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
注释:
[1]Michel Foucault, le gouvernement de so iet des autres——Cours au College de France 1982-1983, Paris, Gallim ard - Seuil,2008, p. 14.
[2]Michel Foucault, Dits et ecrits, vo,l 2 Paris, Gallimard, 2001,p. 266.
(作者 法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编译工程主席;南开大学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