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毛泽东《词二首》的写作时间及其他

作者:    发布时间:2013-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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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毛泽东《词二首》的写作时间及其他

冯蕙

毛泽东《词二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在《诗刊》19761月号发表时,前一首署的时间是“一九六五年五月”,后一首署的时间是“一九六五年秋”。

关于这两首词的写作时间,以及《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与《念奴娇·井冈山》的关系,曾经有一些文章作过比较详细的辨析。多数意见认为,《念奴娇·井冈山》和《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都是写于19655月毛泽东重上井冈山期间,《念奴娇》在前,《水调歌头》在后。《念奴娇·鸟儿问答》在铅印件上署的“五月”,多数研究者认为这是写作时间,发表时署的“秋”是定稿时间;只有个别学者认为这首词写于1965925日的前几天。

我对这两首词发表时所署的时间,有一点想法,或者说产生一点疑问,是在编辑《毛泽东书信选集》时。当时从档案中看到毛泽东1965925日批送邓颖超的一份《词二首》铅印件(《词二首》在1965年的铅印件,保存下来的有三次,这是第三次铅印件),在这份铅印件上两首词所署的时间均为“一九六五年五月”。毛泽东在铅印件上方空白处,给邓颖超写了一封短信,信中说:“自从你压迫我写诗以后,没有办法,只得从命,花了两夜未睡,写了两首词。改了几次,还未改好,现在送上请教。如有不妥,请予痛改为盼!”看了这封短信后,产生两个疑问:一、毛泽东说“花了两夜未睡,写了两首词”,说明两首词是同时写的,但发表时为什么一署“五月”,一署“秋”呢?二、邓颖超是怎么“压迫”毛泽东写诗的,又是在1965年的什么时候?

关于“压迫”毛泽东写诗的问题,邓颖超197610月上交毛泽东批送她的《词二首》铅印件时,在铅印件下方空白处写了一段说明:“一九六五年夏毛主席接见女外宾时,我作为陪见人,曾问主席是否作有新的诗词?我说很久未读到主席的新作品,很希望能读到主席的新作品。故在主席批送他的词二首的批语中用‘压迫’二字。”邓颖超亲笔说明所谓“压迫”毛泽东写诗的事,发生在1965年夏陪同毛泽东会见女外宾时。那么,1965年夏邓颖超陪同毛泽东会见女外宾有几次,她在说明中所说的那一次是指哪一次,时间是几月几日呢?

夏,一般指一年中的六、七、八三个月。经查阅邓颖超的工作台历,在六、七、八三个月中,台历上记载她陪见外宾只有两次。一次是628日,台历记载“下午,陪见坦桑外宾”;一次是629日,台历记载“下午,陪见卡瓦瓦夫人”。这两次,她陪同的是我国哪一位领导人,是不是毛泽东,台历上没有说明。于是,我又查阅《人民日报》的报道。1965629日《人民日报》第一版有一则消息:“新华社二十八日讯 刘少奇主席和夫人王光美今天下午接见了坦桑尼亚第二副总统卡瓦瓦的夫人,和由她率领的坦桑尼亚妇女代表团团员……接见时在座的,有邓颖超、曹孟君。”630日《人民日报》第一版也有一则消息:“新华社二十九日讯 毛泽东主席今天下午接见坦桑尼亚第二副总统卡瓦瓦的夫人,和由她率领的坦桑尼亚妇女代表团团员……接见时在座的有邓颖超、曹孟君。”由此可知,邓颖超所说的1965年夏陪同毛泽东会见女外宾,是1965629日这一次,也就是说邓颖超“压迫”毛泽东写诗的时间是1965629日。

按照毛泽东批送《词二首》铅印件时致邓颖超短信中所说的情况,那么这两首词应当写于1965629日之后,具体时间还需要进一步考证。

鉴于毛泽东曾有将他的诗(例如《七律·到韶山》和《七律·登庐山》)通过胡乔木向郭沫若征求意见的往事,于是想到从胡乔木和郭沫若的文稿中找一找关于《词二首》的线索。经过查找,找到了有关《词二首》的两封信。一封是郭沫若1965723日写给胡乔木的信。信中说:“词两首,以后忙着别的事,不曾再考虑。”“我觉得不宜改动过多,宜争取早日发表。”这封信还对《念奴娇·鸟儿问答》的修改提出意见,从这些意见中让我们了解到这首词初稿的部分原貌,如初稿中有“土豆烧牛肉”、“牛皮忽炸,从此不知下落”这些语句。另一封是胡乔木724日写给郭沫若的回信,全文如下:“二十三日信收到。不宜改动过多和争取早日发表的意见很对。其它意见也很好。因康老原也嘱先将意见报告主席,争取早日发表,故今早已将郭老建议函送主席处。‘飞跃’原是康老提出【对《念奴娇·鸟儿问答》初稿中的“哎呀我想飞跃”一句,康生提出将“飞跃”改为“逃脱”,郭沫若认为“飞跃”可不改。】,我把他和您的看法都告诉主席了。另外还附加了一些个别意见,一并供主席参考。”从两封信看出,胡乔木在723日之前已同郭沫若谈过毛泽东的这两首词了,那么这是在哪一天呢?从已出版的《胡乔木文集》等书中,没有找到答案。于是我请有关同志帮助查一查胡乔木的其他材料,有无这方面的信息。据查,胡乔木1965年的日记中,第一次提到毛泽东的这两首词是在716日。胡乔木716日日记记载:“早上去康老家,与康、郭二老谈主席词二首。”722日日记记载:“傍晚写信给郭老,征求词二首修改意见。”723日日记记载:“上午收到郭老回信。”724日日记记载:“上午给主席信,报告对两词意见,并给郭老信。”胡乔木的日记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说明716日以前毛泽东已写出这两首词了。

综上所述,毛泽东这两首词的写作时间,当在1965629日邓颖超“压迫”写诗之后,716日胡乔木同康生、郭沫若谈这两首词之前,也就是7月上半月。这里要说明一下,我并不认为毛泽东写这两首词是由于邓颖超的“压迫”写诗,而是毛泽东写这两首词恰好在邓颖超索句之后,这是时间上的一个巧合。

以上考证、辨析和判断,要面对一个问题,即:为什么这两首词各留下的一个手稿和以《词二首》为题的三次铅印件上,这两首词所署的时间都是“一九六五年五月”,在公开发表时《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仍署“一九六五年五月”呢?

我反复阅看了这两首词的手稿和三次铅印件,发现了一些情况,似乎可以说明一点问题。《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现存的是一个毛泽东的铅笔手稿(图一),我认为这是一个初稿,因为按照“水调歌头”词牌的格式,这个手稿下阕的句子还不全。手稿的下阕为:“风雷动,旌旗奋,是尘寰。三十八年过去,今日人人能道,弹指一挥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随后,在照这个手稿排印的一个铅印件上(不是《词二首》的铅印件,是单独这一首的铅印件),毛泽东将“尘寰”改“人寰”,删去“今日人人能道”这一句,添上“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风发更心闲”句。这样,这首词可以说基本上成形了。这个手稿共两页,在第一页上“水调歌头”、“一九六五年,五月”、“毛泽东”这些字,是分三行横写的。仔细辨认,“五月”的“五”字是毛泽东自己改过的,原来写的是什么字,已看不清楚。《念奴娇·鸟儿问答》的手稿(图二),也是铅笔写的,只有一页。这个手稿应当不是初稿,因为郭沫若提到的初稿中的“牛皮忽炸,从此不知下落”句,在这个手稿中已经没有了。这是一个比较早的过程稿。在手稿上,“念奴娇”、“鸟儿问答”、“一九六五年,五月”也是分三行横写的。从手稿可以清楚地看出,“五月”的“五”字,原写的是“七”字,毛泽东改为“五”字。这个“五”字的笔画比其他字要粗一些,但原写的“七”字,仍然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七”字,是一般性的笔误呢,还是这首词的写作时间本来就是七月呢?我倾向于不是笔误,因为有下面两个情况值得考虑。第一,《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手稿上“五月”的“五”字有改动的痕迹,《念奴娇·鸟儿问答》手稿上“五月”的“五”字又明显是由“七”字改过来的,在同一时段内写的两首词的手稿上,“五月”的“五”字都有改动,这不应是偶然的巧合。第二,在以《词二首》为题的第一次铅印件上,毛泽东在《念奴娇·鸟儿问答》题下排印的“一九六五年五月”的“五月”两字下面,画了一条横线,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个铅印件中的这首词,就是完全照将“七”改“五”的手稿排印的。如果说手稿上原写的“七”字是笔误,那么已将“七”改为“五”了,问题即已了结,为什么排出铅印件后又在“五月”下面画横线呢?这条横线,是否意味着毛泽东在思考将“七月”改成“五月”是一个问题呢?联系到这首词公开发表时不署“五月”而改署“秋”(实际上,在诗刊编辑部19751115日向毛泽东报送的这首词的抄件上已署“秋”),是不是也在避开将“七月”改为“五月”这个问题呢?“秋”是这首词基本定稿的时间,在毛泽东诗词中,不署写作时间或定稿时间而署基本定稿时间的,极为罕见,这个不寻常的情况是值得思考的。

根据以上考辨,我认为这两首词写于19657月上半月,是同时写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写于19655月的《念奴娇·井冈山》不是同一时段写的。我的这个看法,从保存在中央档案馆的这三首词的手稿原件所用的宣纸上,也可以得到一点印证。据了解,《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的手稿所用的宣纸是完全一样的,尺寸大小一样,厚度一样;而《念奴娇·井冈山》所用的宣纸则与前两首的不一样,尺寸要大一点,厚度要薄一点。这就从一个侧面印证,《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与《念奴娇·井冈山》不是同一时段写的,而《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与《念奴娇·鸟儿问答》则是同一时段写的。

按照我的看法,毛泽东最初写的“七月”不是笔误,而是《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的实际写作时间。那么毛泽东为什么要将“七月”改为“五月”呢?我的分析是:毛泽东1965522日至29日重上井冈山期间写了《念奴娇·井冈山》这首词,感到不大满意,后来又写了《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想用后一首来替代前一首。(《念奴娇·井冈山》这首词,毛泽东没有拿出来征求过意见,在他生前也没有发表,只是存留下来。在将这首词收入副编的《毛泽东诗词选》1986年出版以前,极少有人知道有这首词。)由于后一首写的还是重上井冈山时所看到的景象和感受,为了与重上井冈山的时间19655月协调起来,就决定这首词的写作时间仍用“五月”。《念奴娇·鸟儿问答》与《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是同一时段写的,毛泽东自己说是“花了两夜未睡”写出的,在写作时间上应一致起来,故也用了“五月”。这样,就在这首词的手稿上出现了将“七月”改为“五月”的情况。

《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这两首词,毛泽东以“词二首”为题将它们放在一起,不仅是因为它们的写作时间相同,还由于这两首词在内容上也有联系。前一首写毛泽东在38年后看到的“旧貌变新颜”的井冈山和由此引发的感悟和抒怀,最后归结到“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进一步说,可以理解为毛泽东是将井冈山“到处莺歌燕舞”的景象,作为全国大好形势的一个缩影来写的,所以这首词是写国内形势的。后一首词,是批评赫鲁晓夫的,是关于国际问题的。这两首词,是毛泽东当时对国内形势和国际问题的看法,在同一时间内用诗歌表达出来的产物。

关于《词二首》的写作时间,同我的上述看法有某种相近之处的,是《胡乔木书信集》中编者写的一条注释。该书第237页注1的注文说:“1965年夏、秋,毛泽东写了《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两首词。”这里的表述不够明晰,“夏、秋”,是说两首词一写于夏、一写于秋呢,还是说两首词的写作时间不能完全确定,可能都写于夏,也可能都写于秋呢?

关于这两首词的定稿时间,有研究者认为,《念奴娇·鸟儿问答》发表时所署的“秋”,是定稿的时间。我认为1965年秋是基本定稿的时间,最后定稿的时间是197511月下半月或12月初。1975年,《诗刊》准备复刊。《诗刊》编辑部考虑到1957年创刊时发表了毛泽东的18首诗词,影响很大,于是在19751115日写信给毛泽东,请求批准在复刊第1期(19761月号)上发表《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两首词,并送上两词的抄件,请求订正。毛泽东对送来的《念奴娇》抄件的修改情况是:标题“雀儿问答”【《念奴娇》一词的标题,在毛泽东的手稿和《词二首》的第一、二次铅印件上都是“鸟儿问答”,第三次铅印件上只有词牌“念奴娇”,没有标题“鸟儿问答”。究竟何时改为“雀儿问答”的,尚需考证。】的“雀”改为“鸟”,“尽是人间城郭”的“尽”改为“都”,“借问你去何方”的“你”改为“君”,“不见前年秋月白”的“白”改为“朗”,“请君充我枵腹”改为“试看天地翻覆”。这就是定稿。1975125日,诗刊社的李季、葛洛写信给人民日报社的鲁瑛,信中说:“主席已批准《诗刊》刊登主席的词二首。”《水调歌头》一词,《诗刊》编辑部报送的抄件,正文文字与公开发表的完全一样,毛泽东只改了标题中的一个字,将“重归井冈山”的“归”改为“上”。这首词的定稿时间,应在197511月以前,具体时间还难以确定。1965925日批送邓颖超的《词二首》铅印件上,这首词同公开发表的还有五处不同,在档案中没有见到在19659月至197511月间改成定稿的材料。应当说,这首词在修改过程中出现过一些反复。在按初稿(手稿)排印的铅印件上,毛泽东作了修改,改后的这首词与正式发表时只有一句和一字的不同:一句为“风发更心闲”,发表时为“谈笑凯歌还”;一字为“高树入云端”的“树”字,发表时为“路”字。在其后的《词二首》的第一、第二次铅印件上,毛泽东都作了修改。这些修改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将上述与发表稿不同的一句和一字,改成与发表稿完全一样;另一方面是还修改了四句,使整首词同发表稿的距离加大了,将“旧貌变新颜”改为“早已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改为“到处男红女绿”,“更有潺潺流水”改为“更有飞流激电”,“弹指一挥间”改为“抛出几泥丸”。这首词在什么时候又改回到《诗刊》编辑部报送的抄件那样,由于未见到这方面的材料,不好断定。综上所述,对这两首词的定稿时间问题,可以讲几点意见:一、说这两首词的定稿时间是1965年秋,缺乏根据。二、《念奴娇·鸟儿问答》的定稿时间,在19751115日之后、125日之前。三、从毛泽东1965925日批送邓颖超的铅印件上,可以看出《水调歌头》一词在文字上与发表稿的差别,比《念奴娇》一词要大一些,但它定稿的时间却在《念奴娇》之前。

下面,说说有关这两首词的回忆和研究中的两个具体问题。

一、关于席凤舞和汪东兴对《重上井冈山》写作情况的回忆

不少研究《词二首》的文章,都引用了他们二位的回忆。席凤舞回忆:“五月二十五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下了《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的光辉诗篇。……我们当天就看到了毛主席的光辉诗篇。”汪东兴日记记载:527日,“下午三时,中央派人将文件送到井冈山。我们把文件送到毛主席处时,我看到主席正在聚精会神地写‘重上井冈山’的诗稿。”关于写作日期,一说525日,一说527日,哪一个准确,无从判断。他们都说看到的是《重上井冈山》这首词,这个记忆恐怕不准确。《重上井冈山》这首词,从初稿(手稿)到1965925日批送的铅印件上,都是只有词牌《水调歌头》而无标题《重上井冈山》,看见毛泽东在写词,一眼望去恐怕难以断定写的就是《重上井冈山》。我认为,他们所回忆的看见毛泽东写的词,恐怕应该是《念奴娇·井冈山》。

二、关于《念奴娇·鸟儿问答》初稿中的一句话

郭沫若1965723日给胡乔木的信中说:“‘牛皮忽炸,从此不知下落’,我觉得太露了。麻雀是有下落还露过两次面。”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一书中《念奴娇·鸟儿问答》一词的考辨,引用了郭沫若信中的话,但将“忽炸”辨认为“葱炸”,我认为这是值得商榷的。郭沫若信中写的是“忽”字,不是“葱”字;这里的“炸”字,应读zhà(入声),不读zhá(上声)。“牛皮忽炸”,是说赫鲁晓夫的牛皮吹得太大了,牛皮都吹破了,炸裂了。“牛皮忽炸”,当指196410月赫鲁晓夫下台一事。

[作者冯蕙,女,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审,北京 100017]

(来源:《党的文献》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