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话题与冷思考——深化认识社会主义改革的方法论和规律

▲我们从小学开始，就会唱《社会主义好》，大家说社会主义好，是因为社会主义具有资本主义无可比拟的巨大优越性。当然，巨大优越性需要不断体现为卓越的实际效能，这就需要不断改革不适应生产力发展和时代发展要求的体制机制。请您结合世界社会主义发展进程，谈谈社会主义改革的重要性。

●社会主义的历史进程告诉我们，对社会主义的认识决不能仅仅停留在好不好的问题上。因为怎样认识和对待社会主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涉及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好？好不好的标准是什么？既然社会主义好，为什么还要改革？怎样通过改革来完善和发展社会主义、使社会主义更好？理论工作者和领导干部只有更多地思考和回答这些问题，才能清醒地把握历史规律，顺应和引领时代潮流，否则，不仅不可能科学地治国理政，甚至连社会主义为什么好这种问题都回答不了。

我们要看到，社会主义是一种历史进程，不能僵化，也不能停滞。要依据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方法来认识社会主义历史进程。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两大基石即唯物史观、剩余价值论外，还有不少很重要的思想，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我称之为“过程论”思想。

什么是“过程论”？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指出：“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体，而是过程的集合体，其中各个似乎稳定的事物同它们在我们头脑中的思想映象即概念一样都处在生成和灭亡的不断变化中，在这种变化中，尽管有种种表面的偶然性，尽管有种种暂时的倒退，前进的发展终究会实现……”接下来，恩格斯强调：“这是一个伟大的基本思想”。在这个“伟大的基本思想”面前，“不存在任何最终的东西、绝对的东西、神圣的东西”，“除了生成和灭亡的不断过程、无止境地由低级上升到高级的不断过程，什么都不存在”。

用“过程论”思想来看社会主义、看社会主义改革，很多事情就一目了然了。“过程论”思想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一个过程，国家是一个过程，社会的发展也是一个过程。因此，“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说：“所谓‘社会主义社会’不是一种一成不变的东西，而应当和任何其他社会制度一样，把它看成是经常变化和改革的社会。”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会知道，社会主义天生就是要改革的。因为它是一个过程，既然是过程，就像一条河流一样，必须不断地前进，有成就要继续发展，有问题要解决问题，有不足、有弊端，那就要进行改革。社会主义改革就是对社会主义加以完善的一种战略举措。我们通常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就是这个道理。社会主义必须不断前进，到了共产主义还要前进，任何社会都不是顶峰，都不能停滞。一旦停滞就会落后。任何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固化僵化的观点，都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

既然社会主义是一种历史进程，当我们认识和评价社会主义、说社会主义好的时候，就必须用动态的眼光，问清楚这是处在什么点位上的社会主义？是处在未来理想状态中的社会主义，还是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然后再从横向分析，这里的社会主义指的是理论或书本上的社会主义，还是现实中的社会主义？是宣传中的社会主义，还是实践中的社会主义？是因为书本上为它画出了一个尽善尽美的图画，所以称它是好的，还是根据现实，总结社会主义几百年的历史过程，以确凿的事实来验证和评价社会主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社会主义的认识和评价应该把所有这些视角结合起来，归根结底，必须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用事实来验证和回答。社会主义国家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实践已经足够丰富、清晰和深刻。如果我们今天还无视这种实践，也不能解释这种实践，那么任何结论都只能是浅层次的，甚至经不起历史和事实的检验。

什么是社会主义？这个问题我们思考了几十年。邓小平的社会主义本质论，提出也已经几十年了，但看来还非常需要我们继续学习和理解。长期以来，我们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曾停留在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这个层面上。苏联教科书把马克思、恩格斯在不同地方的论述概括提炼成了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但实践的发展证明，所谓的基本特征，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有些特征，我们要坚持；有些特征，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甚至有些特征，未必符合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

更重要的是，社会主义本质和社会主义特征是什么关系？把特征当做最重要的东西，忽略社会主义的本质，这样的思维很容易造成误导。社会主义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同时还要实现公平正义。共同富裕就属于公平正义问题。社会主义可以有多种形式，哪种形式符合社会主义本质的要求，就采用哪种形式。形式服从本质，本质决定形式。对任何形式，都要根据它的实际效果，看它能不能体现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社会主义制度和体制当中的形式，经过多年的实践证明是合适的、优越的，我们就要坚持，还要发展；实践证明效果不佳的、不符合社会主义本质和要求的，就要加以改革。

从深层次来说，一个社会好还是不好，一个制度好还是不好，根本上要看什么？我提出了一个独创的社会发展的动力和平衡机制理论。简单说，万事万物的运动都需要有两种机制，一个是动力机制，一个是平衡机制。任何社会制度都必须保持动力与平衡之间的相对平衡。社会需要有动力，才能前进。同时，社会也需要平衡。没有动力，就会停滞、僵化，落在时代潮流的后面，人民不断提高的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就无法满足。但是，如果贫富差距太大、矛盾太深，或者各种资源配置不平衡，生态与人类之间关系不平衡，等等，这个社会也不能说是好社会。一个真正健康的社会，必须把动力机制和平衡机制结合起来。

资本主义在动力和平衡方面结合得不好。它的动力机制比较强劲，市场经济为它提供了强劲动力，导致生产力不断得到改进和发展，但资本主义在平衡机制方面缺陷明显，财产占有不平衡、人力资源不平衡等。随着社会主义的发展，社会主义思想的传播，人民群众的争取，资本主义国家也在调整政策，发展社会福利，使得平衡方面的问题得到一些改善。

为了解决资本主义的制度性问题特别是平衡方面的问题，社会主义应运而生。社会主义政权建立后，努力将理想付诸实践，在平衡机制上下了很大功夫，并取得了很大成就。但是，也出现了过于强调平衡却忽视动力的情况，甚至出现了僵化、停滞的情况，导致社会主义国家在一个时期的发展动力衰减，落后于世界大潮。社会主义国家之所以出现改革潮流，就是为了解决动力问题。虽然改革最初是为了应对各种矛盾、解决具体问题，但是说到底，所有的改革其实都是在改动力机制，努力增强发展的动力。怎么改呢？集中起来，就是“放开、搞活”，包括某种意义上的“松绑”，把各方面的积极性、创造性调动起来。但在松绑、搞活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乱象。市场经济体制建立起来了，动力强劲了，这是好事，但也要及时注意平衡问题，如贫富差距、城乡差距拉大等这类问题。这些问题仅靠市场经济本身是难以完全解决的。所以，需要国家进行宏观调控。国家宏观调控一方面是制定政策，进行激励、引导，另一方面就是集中国家资源，解决平衡问题。我们推动扶贫、城市反哺农村、城乡一体化、解决收入差距问题等，都是如此。当然，平衡也不能过度，不能再搞平均主义，也不能走回头路。

总之，先把基本理论搞清楚了，改革的动因就容易理解了。基于上面的分析，对改革为什么兴起，就会形成比较全面、科学的认识。

▲“历史、现实、未来是相通的。历史是过去的现实，现实是未来的历史。”关于社会主义改革最初从何时开始并经历了几个阶段，学界有不同认识。有学者认为新经济政策是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上的首次社会主义改革，有学者则将南斯拉夫实行自治制度作为社会主义改革发端的标志。社会主义改革的历程到底如何，经历了哪几个阶段？每个阶段有哪些显著特点，有哪些成就和不足？

●新经济政策是特定条件之下的政策调整。在“战时共产主义”完成特定使命，进入正常的建设时期之后，就要调整政策。新经济政策的调整蕴含着未来发展的一些方向性的思路和因素。可以视其为改革思想的萌芽，也可以认为它是改革的最初尝试。但是，它不是后来那种大规模的社会主义国家改革的潮流。社会主义改革，可以追溯到新经济政策，再往前还有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真正规范意义上的改革还是要从南斯拉夫实行自治制度开始。南斯拉夫开始改革的时候，苏联等好多社会主义国家都表示不能理解。苏联认为南斯拉夫改革意味着它不听话了，导致出现苏南冲突。匈牙利、波兰等国家的改革也曾被视为异端。

苏联模式存在不少弊病。例如，苏联强制推行农业集体化，结果对农村生产力造成了巨大破坏。二战结束之后，苏联的农村经济和粮食总产量甚至都没达到1914年的水准。苏联模式的弊病曾长期被掩盖。苏共二十大报告揭了盖子，过去长期掩盖的问题暴露出来了。长期掩盖的体制弊端暴露出来了，成为社会主义国家改革的重要动因。苏联自己也不得不进行改革，由此推动形成了社会主义改革的潮流。

社会主义国家改革的历史过程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从20世纪40年代末到60年代初。这个阶段的改革主要是调整政策，但没有触及体制。长期以来，大家认为社会主义制度是完美的，绝对优越的，是不需要任何改革的，也不能改革，改革就是动摇社会主义。所以，这一阶段只是调整政策，但政策调整到一定程度，触及了体制，就没法改下去了。

第二个阶段，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改革重新兴起，并开始触及体制。由于当时很多人认为制度是根本性的，社会主义制度不能动，不能改变，于是苏东国家发明了“体制”一词，强调体制是具体实现形式，虽然社会主义制度不能动，但体制是可以改变的。这一阶段的改革开始触动体制，但着眼点是完善这个体制，极力对体制上的弊病加以修补，也取得了一定成果，但是改到一定程度后，又僵化了，也改不下去了。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世界社会主义改革开始出现第三次浪潮。这一阶段的改革触及了体制乃至制度本身。改革的潮流因而发生了分化。改革向哪儿去，社会主义往哪儿去？有的固守过去僵化的体制，认为不能改、不能动；有的则认为要彻底抛弃原有制度和体制；还有的力量处于中间。在三种力量的博弈中，主张彻底抛弃原有制度和体制的逐渐占了上风，特别是长期掩盖的民族问题暴露出来，大家都不想吃一锅饭了，最终导致了苏东剧变。苏东剧变后，这些国家的方向和制度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它们的转型和改革，就不能再用社会主义改革来概括了。中国是在这一时期开启改革开放的，但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之间有个时间差。

苏东剧变之后，世界社会主义的改革潮流进入第四个阶段，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其最集中的代表。中国的改革开放坚持从中国自身的实际出发，同时也吸取了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改革的经验教训，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和科学的战略策略制导，因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总的来说，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是一个逐步选择、不断深化的过程。当然也会不断地遇到问题、困难和风险。在风险面前，在十字路口，能否作出正确选择，对于改革能否成功至关重要。

▲从不同阶段的社会主义改革中，可以总结出哪些经验教训？

●社会主义改革的经验教训有很多。首先，要正确认识社会主义，充分认识到社会主义是一个发展过程，要在党的领导下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本国实际相结合，找到正确道路。社会主义优越的地方、正确的地方、管用的地方，要坚持，不能轻易抛弃。同时，也要看到社会主义的不足，然后不断加以改革。思想方面，既不要僵化，也不要“乱化”，特别是不能有极化思维，极化思维很容易导致片面性，把自己与世界对立起来。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坚持辩证思维，对社会主义国家制度、体制上存在的问题，要敢于面对，通过改革加以解决。

其次，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要切实知道老百姓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先要解决温饱问题，解决温饱以后还要解决各种美好生活需要问题，因此必须把经济建设放在中心地位。相应地，经济改革也就是第一位的。解决了经济问题，使经济建设发生巨大变化，取得巨大成绩，大家就会实实在在看到改革的成效，而不是仅仅从理论上知道应该改革。理论论证是必要的，但理论说得再多，也是纸上的、嘴上的，人民群众需要在实践中看到成效。苏联改革特别是戈尔巴乔夫时期的经济改革没有取得成效，老百姓不满，然后就怪罪于政治体制，认为要先解决政治体制问题，但一动政治体制，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出现了更大麻烦，遇到了更大风险。

再次，要坚持正确的战略策略制导。改革就像发射导弹一样，得事先设计好大体上的运行路线，并不断予以调整和控制。改革的战略配置必须科学，分出轻重缓急，不能一股脑儿一块上。有风险必须控制，凡改革都力求见效，防止改革失控。苏联在这方面就犯了大错误。

▲您刚才提到了社会主义改革会不断遇到问题、困难和风险，能不能展开讲讲推进社会主义改革可能会面临哪些风险呢？

●推进社会主义改革，随时都会有风险，有大风险也有小风险。从制度上讲，就是要把坚持和完善结合好。只坚持不完善不行，只想着完善却把基本的东西丢掉了，那会惹麻烦，这就是大的风险。当然，还有改革倒退停滞的问题。我们要有这么一个理念，防止倒退！改革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往后退，能退到哪里去呢？退到苏联模式，肯定是不行的。根本上还是要处理好动力与平衡的关系。

▲“社会主义改革存在‘阶段难局’”的命题一直为各界所关注，您如何看待这一命题？

●每个周期都有每个周期的问题。例如，苏联的改革到了第三个阶段，解决的是社会主义往哪里去的问题。有的人要坚持，有的人要抛弃，有的人要改革。最后，很多人把社会主义抛弃掉了。社会主义改革不能走到这一步。这要求在发挥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基础上，把社会主义改得更好。如果不能改得更好，还要回到过去，那不是找麻烦吗？占据主动，把社会主义改得更好，这不仅是现在面临的阶段性难题，也是一个根本性难题。

▲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许多改革以教训居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中国的改革开放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究竟有何不同？

●除了前面提到的时间差方面的不同外，选择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大特点。党的十四大提出要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随后的十年都是围绕“建立”努力。党的十六大之后，进入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阶段。从“建立”到“完善”，虽然只有一词之差，却反映了我们经过不懈努力，成功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框架，这本身就是一个伟大成就。方向选择对了，就容易取得巨大成功，虽然认识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可做的文章有很多。这个方向在确定之后就基本上没有变，但具体政策会不断有新的创新和变化。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基于对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实践的深刻总结，作出实行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开启了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开启了新时代全面深化改革、系统整体设计推进改革的新征程，开创了我国改革开放的全新局面。与此前的改革相比，全面深化改革有何不同之处？

●40多年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党和国家都是主张全面改革的，这个没有变。但怎么改，就要看不同的情况和不同的条件了。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作出《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意义重大。

党的十八大之后，改革开放在进一步增强动力的同时，更加注意平衡问题。新时代的改革与过去相比，更注重整体谋划、顶层设计。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仍然要把动力与平衡有机结合起来。一方面，不断调动社会各方面的积极性，这依然是一个很现实的课题。例如，制定各种政策推动民营经济发展，就是希望能继续发挥它的活力。另一方面，加强管理，推进全面从严治党，解决了一些乱象。面向未来，依然要处理好动力与平衡的关系，按照这个方向来制定改革政策，推进改革行动。首要的当然是认真贯彻落实好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提出的一系列改革任务。要让改革的顶层设计落地，也要注重发挥地方特别是基层的积极性。

▲“摸着石头过河”是我国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方法论。国外有人认为“摸着石头过河”的方法论已经发生变化。您怎么看这一问题？

●多年来，不时有人问，改革开放为什么不先做充分的理论准备？应该先从理论上讨论清楚，然后再改革。这其实是一种浪漫主义的空想。理论来自实践，群众能不能接受理论，也要靠实践。在当年那种历史条件下，很多问题如果不通过实践，就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也不可能形成正确的理论。中国的改革，实际上是从解决实际问题开始的，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深化理论认识，再用理论认识来指导实践。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就是一次思想大解放。端正了思想路线，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经济体制改革首先从允许农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这是实践的需要。如果还不允许农民分田包干，就大张旗鼓地讨论中国要不要搞市场经济，在那种思维非常僵化的环境下，能讨论出什么结果来呢？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吵得天下大乱，但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相反，从实践开始，大家逐步认识到市场经济带来的变化和发展，不用太大争论，就认可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目标，这就是水到渠成。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在实践中认识真理、发展真理。至于怎么实践，一个重要的办法，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改革开放以后重提“摸着石头过河”，本意不是说不需要理论指导，而是指改革的方案必须先进行试验，看看在实践当中会产生什么效果，是否行得通。这其实是中国的一个非常好的经验。就像特区一样，一开始谁能说一定有把握？没把握怎么办？那就摸着石头过河。专门划出一个区域，先在里面试验，试好了，就推广；不成功，就关掉。理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在实践当中产生的。在实践当中才能形成理论认识，思想上也比较容易统一。没有实践作基础，光是空谈，根本不会讨论出什么结果来。

改革开放经过了这么多年，建立了不少新的制度体制，也制定了不少法律法规，政策已经很配套。在这样的情况下，改革不能着眼于一个地区、一个点。只要推出某一项政策，往往就是全国通行的政策。这就需要从整体上做顶层设计，需要实行整体性的协同。所以，党的十八大以来改革的一个特点，就是加强顶层设计。尽管如此，“摸着石头过河”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我们的改革依然是先试点，再推广的。自由贸易区，还有各种示范区、新区等，都是先试点。很多政策都是经过试点之后才在全国推广实行的。

▲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深入，我们面临的新问题不断出现，新难点接踵而至。人们对于改革开放的认识和观念也有一定差别，对于某些具体问题的认识和观点甚至大相径庭。有的人甚至把一些问题说成是“伪命题”。您怎么看这种情况？应该如何寻求最大公约数？

●“伪命题”一词不能乱用。命题本身在于提出一个问题或观点，你可以回答它，也可以辨析它，说明它是错误的或是正确的。但不能说这个命题是假的、是伪的。命题更多的是对与错的问题，而不是假不假、伪不伪的问题。有人提出问题，我们予以回答就行了。不能对提出的问题还没搞明白，也没有作出科学分析，就戴上一顶“伪命题”帽子，认为这样似乎就可得胜回朝了。

比如说，改革有没有共识？能不能形成共识？这丝毫不是什么伪命题，而是实实在在可以回答而且必须回答的真问题。改革当然要尽可能形成共识。至于共识到什么程度，那是需要努力的。力争形成最大程度的共识，这是改革所需要的，也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但实际上，任何事情都是相对和绝对的统一，真理还分为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呢。譬如，要和平，能说它错吗？能说它是伪命题吗？虽然全世界都希望和平，但也不一定个个都想和平，它只是相对而言的总体概念。全世界都希望和平，但并不等于全世界都已经和平。要和平是真命题，不是伪命题。

社会主义改革是一个涉及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基本趋势、未来前景以及各社会主义国家的选择的重要问题。在新形势下，如何认识和思考社会主义改革的问题，意义依然重大。正因为重要，一个社会的认识是不是能够完全统一？也不见得。我国的改革开放进行了这么多年，还是会有不同的认识。有些正确的思想，有些人接受了，也有人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需要一个过程。所以，邓小平同志才强调“不争论”。理论工作者的思想总是要走在前面一点，认识清楚历史发展的方向，才能引领整个社会提升思想理论水平。

▲40多年来，改革开放推动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中国实现了从生产力相对落后的状况到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的历史性突破，实现了人民生活从温饱不足到总体小康、然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历史性跨越。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密码在哪里？这种成功在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上具有何种意义？

●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的原因很多。前面讲的有许多也涉及这个问题。一是我们不断深化对社会主义的认识，认识到它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既要坚持也要完善，这是改革的自觉性。邓小平总结苏联经验教训时指出：“社会主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苏联搞了很多年，也并没有完全搞清楚……但是后来苏联的模式僵化了。”无论是建设社会主义，还是进行社会主义改革，先要弄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这一基本问题。没搞清楚社会主义的哪些地方好，现实当中还存在哪些问题，怎么来改革就无从谈起。当然，清楚与不清楚，是一个过程。也不是说，哪一天就绝对的清楚了，哪一天绝对不清楚。二是我们坚持以人民为中心，通过改革开放把人民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同时解决人民群众最关心的实际利益问题。三是科学的改革方法论。有序推进改革，把摸着石头过河与顶层设计结合起来，确定改革的轻重缓急、先后顺序。四是积极创造和平与发展的外部环境，坚持和平发展道路，处理好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通过对外开放，加强与世界的交流与合作，为改革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条件。五是选择和确定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目标，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选择。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一个理论上的重大突破、实践上的伟大创造。六是我们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通过不断深化改革，我们从中国国情出发，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仅吸收了社会主义理论上的长处，还与中国实际结合起来，跟苏联的社会主义、东欧的社会主义以及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都有所区分。这是一个重大的历史性抉择，既不照抄书本，也不照搬外国模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中国式现代化这样大的框架和方向，决定了我们的改革应该怎么做。最后，从人类文明的高度来认识改革，归根结底，作为人类文明社会的一员，中国过去创造了灿烂的文明，今后还要继续为人类文明发展作出新的贡献。中国文明不是脱离世界文明大道的文明，一旦脱离世界文明大道，就会产生这样那样的问题。改革开放也是融入世界文明大道，汲取人类文明成果，为实现人类文明作出新的更大贡献的过程。要从人类文明的高度来看待改革过程中的各种问题。这些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些基本的亮点和成就。

中国改革开放的世界意义，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来概括。一是通过改革开放把中国这样一个有14亿多人口的大国建设得更好，本身就是一个很伟大的成就，既是对社会主义的贡献，也是对人类的巨大贡献。二是中国走出了一条通过改革来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的道路。中国对社会主义的认识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有很多创新、丰富和发展，进一步深化了人类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不仅拯救了社会主义，而且发展了社会主义，使社会主义焕发了生机和活力。三是中国的发展增加了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力量。中国和平，世界就比较容易和平。中国发展，就是对世界的巨大贡献。中国的发展，靠的是改革开放。譬如，脱贫攻坚这么大的贡献，怎么取得成功的？当然是靠改革开放，不改革开放能解决贫困问题吗？

中国改革开放的做法提供了经验，但是否用“模式”来概括，要辩证地看。客观上，它确实是世界上几乎独一无二的“模式”，但我们也要看到，这个“模式”还要发展，还要前进，还要不断完善。另外，要正确处理中国与外国的关系。不要自己把它当成一个模式在世界上推广。过去我们吃了很多照搬别人模式的苦头，我们不会要人家来照搬我们的模式。我们有好的经验，可以向世界介绍，如果有人愿意学习，也可以支持他进行尝试和实践，他认为哪个经验好就选哪一个。归根结底，这是人家的选择问题，我们不能越俎代庖。

▲当前，社会主义国家推进改革的环境条件发生了很大变化，各国改革均面临着许多新的课题，也遇到一些新的障碍。您如何看待环境条件变化特别是新科技革命对社会主义改革的影响？

●首先要说明，当年的苏东社会主义国家，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社会主义国家。现在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社会主义国家，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它首先涉及社会主义的标准问题，还有谁有权认定的问题。所以，现在讲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到底是指哪些国家的改革，很难界定和回答。为了简单明了，不涉及复杂问题，我们今天讲社会主义改革，最好就讲我们中国自己的改革。

社会主义改革当然会遇到很多新的实际问题。当前，国际环境发生重大变化，关税战、单边主义、霸凌主义、逆全球化等，都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的态度应该是，目标导向与问题导向相结合，有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比如，全球化本来就是一个过程，有时候会顺利一点，有时候可能不顺利一点，有时走点儿回头路，这是不可避免的。改革也一样，有时候快一点，有时候慢一点，这也没什么稀奇。

总体上来说，我们必须继续坚持对外开放。不能因为国际环境的变化就再回到完全封闭的状态，更不能说改革开放搞坏了，改革开放没有必要，现在应该退回去，这些都是不行的。封闭解决不了自己的发展问题。以科学技术为例，我们固然要发展自己的科学技术，特别是关键领域的技术，这是应该的，但我们不可能包打天下，以为全世界只有中国才能发展科学技术，别的国家没有科学技术，不值得我们学习和参考。这是典型的夜郎自大。我们必须坚持自力更生，但也要对外开放、对外交流，通过交流提升我们的科学技术水平，促进全世界科学技术水平的整体发展和提升。

世界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对各领域都提出了新要求，必须以科技促改革，以改革促科技。科技的发展对社会主义改革的影响是基础性的。机器人、智能化、大数据的发展，引起的不仅是人类消费方式的变化，人类的生活方式乃至生产方式都会发生巨大变化，这必然会要求调整和改革相应的管理体制。

此外，还有科技伦理问题。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必然会提出一些伦理问题，甚至人类的生存都可能会面临威胁。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如果有一天它能自主学习，会不会达到人类无法控制的地步？这极需要整个国际社会共同合作，认真研究人工智能涉及的科技伦理问题，明确哪些能干，哪些不能干。这些问题一个国家肯定解决不了，必须大家合作。

从这个意义上说，改革与科学技术的发展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科学技术的发展是一个客观的迅猛发展的过程，要相应地去调整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社会治理体制乃至国家治理体制，不调整就难以适应，很容易落后。

▲社会主义改革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我国当前更是强调要在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中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社会主义国家推进改革，有没有可以遵循的客观规律？

●通过研究世界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历程，我在20世纪80年代就在《社会主义改革史》《社会主义改革论》和一些论文中，提出了改革有三大规律，分别是自觉有序性规律、整体性协同规律和周期性发展规律。实践证明，这些规律是客观存在的。时至今日，我觉得这三大规律依然十分重要。

自觉有序性规律，就是指改革是自觉的，也是有序的。执政党自己认识到了，才能改；自己认识不到，就不可能改。自己不认识，由另外的力量推动改，就很可能出乱子。因此，执政党要提高站位，从历史发展的规律和现实出发，认识到改革的必要性，确立改革的意志、信念、目标、战略，对改革进行指导。自觉了就会改，自觉了就能比较好地领导改革，使改革呈现有序状态。没有领导的改革很容易就无序了，一无序就会出乱子，就会出麻烦。社会主义国家都是这种状况。改革必须有序进行，叫自觉有序性规律。这个规律已经被实践证明。

整体性协同规律，要求各方面整体协同。改革的初级阶段，可以先尝试某种新做法或者某一种新方案。但从全局来说，经济、政治、科技、文化等各方面的改革必须统筹协调、多方协同。随着改革的深化，特别是在法制健全、政策配套的情况下，更必须加大整体性协同的力度。改革意味着调整政策、改变政策，甚至是改变制度、改变某些法律规定，而这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单个的地方或部门不可能自行其是或单打独斗。在法制已经比较健全的情况下，法制已经有高度的统一性。不协同能行吗？不整体上统筹能行吗？所以，各方面的改革都要注意整体上的协同。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已经特别注重和强调整体性和协同性问题。历史和现实，都证明了整体性协同是一个重要的规律。

周期性发展规律非常重要，但是也比较麻烦。其实从理论上来说，周期性发展很好解释，因为解决任何问题，都要有历史条件。历史条件包括客观的条件和主观的条件。例如，邓小平在1979年就提出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但是那个时候很多人还把市场经济当做洪水猛兽，接受不了，只能慢慢来，隔了很多年后这一认识才得到确认。而且，社会是由各种力量聚合而成的，也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社会合力。如果希望稳定、希望保守、不愿意改革的力量占上风，硬改也改不动，因为条件不具备。所以，改革改到一定程度后，过了一段时间，历史的发展提出了新的要求，而且条件也具备了，又会进行新的改革。这样，就会使得社会主义改革呈现周期性发展的态势和曲线。

这种螺旋式上升、周期性发展规律，从当年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历程来看，表现得很清楚。但中国不甚明显。知道有这种规律、至少知道有这种可能性，我们就要不断地给自己敲警钟，提醒我们始终一往无前，坚持改革，牢牢掌握改革的主动权，将改革开放进行到底，不要有任何的动摇、懈怠、折腾、停滞和倒退，从而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行稳致远、不断开辟新境界。

［作者单位］李忠杰，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靳呈伟，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第四研究部。

（注释从略，完整版参见《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