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钩沉法”“剥茧抽丝法”“通盘联络法”——

解读中共党史资料的“特殊方法”

作者:周良书    发布时间: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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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门人文学科,历史学固然要遵循认识论的一般原理,但也需有自己的“门规戒律”。否则在人类的知识谱系中,它便失去了单独存在的必要。也就是说,历史学家有权利并且有义务,以他自己的“固有的方法”,下决心去追求在这门科学的过程中向他呈现的各个问题的“正确答案”。而这种“固有的方法”,也体现在史家对历史资料的解读上,其目的就是要“在马克思列宁主义一般原理的指导下,从这些材料中引出正确的结论”。因此,就党史研究而言,我们首先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和方法论。除此之外,还应当重点把握以下三种方法。

第一,“历史钩沉法”,即重新寻出业已沉没的史实。许多史实,我们若不尽早将它钩起来,及时问个明白,便永远石沉大海了。比如,在中共党史上,萧三曾留下许多珍贵史料。他写了几十本日记,从延安时期起就写,日记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有些地方他用了一些符号,也有一些别人认不清的字。后来胡耀邦批示,成立了一个班子,先将符号和认不清的字搞清楚。可惜这个班子成立不久,萧三就去世了,而这些符号和认不清的字,别人就很难搞清楚了。

但“历史钩沉法”也不同于一般的史实考证,它更类似于胡适所说的“实验的方法”。其实质是依据新问题,查找新证据。对此,胡适也有一段精彩论述。他说:旧方法好比法官判案,坐在堂上静听双方律师的证词,然后提笔宣判:某方证据不充足,败诉了;某方证据充足,胜诉了。其职责只在评判现成的证据,但不能跳出现成的证据之外。而新方法则如同福尔摩斯访案:他必须改装微行,出外探险,造出种种机会来,使当事人不能不呈献真凭实据。

第二,“剥茧抽丝法”,即通过一层层剥茧,一根根抽丝,以发掘史料的意义。首先是“剥茧”,在这个环节中,一定要摒弃已有的成见。倘若发现前人记载有误,我们不但不可盲从,而且应当改正。其实,在党史资料中,这种不实记载也在所难免。比如,讲成功,好像就没有失误;讲错误,好像就没有成绩;讲英雄,好像就没有缺点;讲坏人,好像一直就坏,从未干过一件好事;或是根据“需要”,伴随政治气候的变化,对研究对象作拔高或贬低。先是“任性”地评判,然后又“任性”地翻案,这样只会使党史学蒙上一层反复无常的外表。对此,我们是需要引以为戒的。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在精密的考证以外,我们还需具备以下两个条件。一是要有善于怀疑的精神。坚信所有人,都要接受历史的裁判,所以他们的“证词”也只是一种陈述,不能理所当然地成为“证据”。二是要有放下主观的勇气。

其次是“抽丝”,在这个环节中,一定要摒弃思维的定式。尤其对一些史家向来不大关注的材料,我们不但不可忽视,而且还要特别注意它。因为一个时代也如同一个人,并不愿把自己及祖先的隐私全部抖露出来。好在有他们无意中留下的遗迹,还可以填补历史的一些空白。我们若无视这类“遗迹”,那么当把目光转向过去之时,就难免会成为当时的偏见、禁忌和短视的牺牲品。一般说来,在政治生活不正常情况下,往往只有一种声音的记录,而另一种历史的回声却被淹没。但在“文化大革命”的强势话语下,张闻天却写出8万多字的“肇庆文稿”,我们当然不能忽视那个时代的这种另类“记录”。除此之外,还有一类“遗迹”也值得关注。比如,“大跃进”中关于“放卫星”以及“粮食亩产万斤”的报道,它虽不能用来研究中国经济史,但对于考察政治史和新闻史,却有很重要的史料价值。因此,只要懂得“剥茧抽丝”,我们就会发现对过去的了解,要比它本身愿意告诉我们的更多。

第三,“通盘联络法”,即将同类分散的史料联络起来,以显现其意义。因为有许多史实,在散落零乱时,看不出它们的价值,但一经联络,意义便极其重大。比如,在1928年1月到1930年8月间,上海郊区一共发生六次农民暴动。若分开来看似乎没有意义,但聚在一起就会发现问题。因为有五次省委没有批评,只有第四次遭到省委批评了,而且还特别严厉。但是比较起来,这一次既不是“左”得最厉害的,也不是损失最惨重的,为什么上级只对它作严厉批评呢?于是再分析六次暴动的时间和背景。前三次发生在第一次“左”倾错误时,本是由省委部署的,所以不会批评;而后两次是贯彻“立三路线”的,所以也没批评。只有第四次发生在第一次“左”倾错误纠正后,“立三路线”尚未形成时,因此才受到省委的严厉批评。这样一类比分析,对于我们研究中共党史意义就很大了。

不过运用这一方法,我们也要忠于史实,切不可如文学家那样,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刻意安排。当然,也许史料在联络关系上,有时显得并不十分紧密,但只要它们性质相同,这个方法也能成立。比如,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提及1918年5月的一次学生运动,说:“由四个代表捧着请愿书,恭而且敬的求见总统。我们大队学生则在新华门外肃静等候;既没有人演说,也没有标语口号,市民也不知道学生们在做甚么。”这则史料初一看似无意义,但若与1919年的五四运动联络起来,就有意义了。因为前者是传统的,类似于康有为的“公车上书”,而后者是现代的,有着完全不同的历史意义。

(作者为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来源:《北京日报》2025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