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捷生撰文回憶對父親賀龍和紅軍的思念:去看一棵大樹【2】

作者:賀捷生    發布時間:2012-10-19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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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作為紅色政權中心的溪口,人家不算多,也竟有700多名青壯年參加紅軍。那些日子的溪口,家家住著紅軍,夜夜燃燒著嗶剝作響的火把。一隊隊紅軍和赤衛隊員,在大路上和村庄裡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婦女們忙著為紅軍縫冬衣,做軍鞋。每當夜幕降臨,繁星滿天,父親總會帶上肖克、王震、賀炳炎、盧冬生等一干將領和我母親,來到大樹下聊天。一壺茶,或一壇米酒,幾個人坐在那兒談天說地,縱論大勢。

幾天后,就在這棵大樹下,父親不費一槍一彈,便收編了李吉儒的一支上千人的群眾武裝。此事成為當地經久不息的美談。

李吉儒草莽出身,性情豪爽,在天子山上佔山為王。紅二六軍團進駐溪口后,他自稱師長,打著紅軍游擊隊的旗號,到處“吃大戶”,搶糧食。當軍團司令部准備收拾這支隊伍時,父親卻嘿嘿一笑說,殺雞何必用牛刀?傳我的手令,讓他12月20日帶領隊伍來大樹下集合。

李吉儒知道父親的脾氣。那天,他早早把隊伍帶到了溪口,在大樹下把槍架在地上,隊列整好,聽候紅軍發落。到這時,他才發現,溪口已是紅天紅地,雲水翻騰,紅軍和老百姓水乳交融,親密無間,到處洋溢著同仇敵愾的氣氛。最讓他服氣的是,紅軍該上操的上操,該出勤的出勤,對他的到來不加任何防范。唯有父親與幾個軍團將領氣定神閑,正坐在大樹下慢悠悠地喝茶。

李吉儒憑著兩撇小胡子認出我父親,小心翼翼地把手令遞上來說,賀老總,失敬失敬,粗人李吉儒按照命令,把隊伍帶來了,請清點人數和槍支。父親指著一把椅子說,是李師長啊,你還真給我賀龍面子啊。李吉儒馬上說不敢不敢,是賀老總和紅軍給我面子。我過去禍害百姓,做過許多壞事,甘願負荊請罪,認打,認罰。

父親笑了,說李吉儒,你還算深明大義,下步有什麼打算啊?李吉儒說,賀老總,我帶領隊伍從天子山下來,就不准備回去了,弟兄們都是苦出身,個個願意參加紅軍。父親嚴肅起來,對李吉儒道,天子山回不回另說,參加紅軍我也歡迎。不過話說在前面,紅軍有紅軍的規矩。在我們的隊伍裡,你既發不了財,也別想當多大的官,還要舍身舍命,這些做得到嗎?李吉儒連連說,做得到,做得到。

樹下,談笑之間,李吉儒的上千人馬全部投了紅軍,使紅二六軍團迅速得以壯大。值得一提的是,自從跟了我父親,這些苦大仇深的瀟湘弟子,沖鋒陷陣,忠勇無比,幾乎沒有一個活著回湘西。溪口的這棵大樹,從此深受群眾愛惜。紅二六軍團離開湘西后,在天長日久的盼望中,他們逐漸把對父親和紅軍的思念轉移到這棵樹上。在老百姓看來,這棵大樹就是紅軍的化身,我父親賀龍的化身。看見它,就像看見了我父親和紅軍。

今年清明節回到張家界,上天子山為父親掃過墓,我自然要繼續往前走,繼續回到我母親的那片土地,去溪口看看那棵遠近聞名的大樹,看看以另一種形象站立在曠野中的父親。

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因頭天爬過天子山,我已累得腰酸背痛,四肢乏力,但我毅然踏上了去溪口的路途。從故鄉桑植洪家關趕來看我的親戚,在張家界工作和生活的賀家人,聽說我要去看那棵樹,也爭著跟我去,兩輛車,20多個座位被塞得滿滿的。

好像有隻眼睛在天上看著我們,盼著我們,車開出張家界,太陽便跳了出來。暖暖的陽光穿過裊裊升騰的晨霧,照著路兩邊剛剛被雨水洗過的樹木,清新,亮堂,聽得見萬物生長的聲音。車駛近懷抱溪口的王家坪,迎面扑來一片干干淨淨的白,輕輕盈盈的白,像剛下過一場大雪,天地間一塵不染。漸漸走進那片白,那片漂浮著奇異香味的白,才發現,那是鋪天蓋地開著的梨花。

那棵古樟就在這時從坦蕩空闊的坪地上,從潔白的梨花中,脫穎而出,在眼前頓時高大起來,突兀和崢嶸起來。樹頂上那幾根枯枝,還像從前那麼蒼勁有力,那麼孜孜不倦地托著瓦藍的天空。那種雷打不動的氣勢,讓人想到,即使黑雲翻滾,即使頭頂的天空在電閃雷鳴中轟隆隆倒塌,它也能伸手撐住,把坍塌的天重新舉起來。而在大樹主干的枝椏間死而復生,大團大團綻放的新綠,竟比前些年我看到的更蓬勃,更稠密,更欣欣向榮,仿佛洶涌的潮水勢不可擋地往上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