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闻天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生活片断

作者:刘英    发布时间:2015-06-26    来源:中国共产党历史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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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政治风暴的低气压,先是被吊销了供应卡,撤掉了红机子,后又搬走了煤气罐,取消了小轿车

我知道,闻天早晚会被批斗,从此我整天为他担心,可又不敢告诉他,怕他紧张

第一次被批斗,闻天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回来后告诉我批斗的时候他昏倒了

更大的灾难降临了,被“监护”和非人折磨523天

在失去自由、心脏病不时发作的情况下,闻天考虑的不是个人的安危,而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为党和国家做些工作

 

 

  1959年8月16日庐山会议结束,闻天在山上惹了大祸,7月21日一篇讲话,换来两顶帽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和彭、黄、张、周反党集团成员。闻天时任外交部常务副部长。会后,外事系统进行了对他的批判。当时我担任外交部部长助理、人事司长、部党组成员、监委书记。作为闻天的妻子,我也成了外事系统批判的对象。

  1960年11月,闻天被调到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当特约研究员。1964年我被安排到近代史研究所。

  从评《海瑞罢官》到批“三家村”,“文化大革命”发动起来。我们开始感受到这场政治风暴的低气压了。1965年接替尚昆同志主管中央办公厅的那位主任,先是吊销了闻天的“供应卡”,接着就撤掉了“红机子”(内部电话机),后来又搬走了煤气罐,取消了小轿车。只保留了警卫员和炊事员。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的处境要比闻天好些。我没有被捕过,没有任何历史问题,又没犯过政治路线错误。作为近代史所的工作人员,我还可以参加造反派组织的群众大会,学习有关语录,还可以看些材料。我曾经看到中央一位领导对社会科学院的一篇讲话,说孙冶方是反动学术权威,后边有个括号,里面写着:关锋插话:他的后台是张闻天。我知道,闻天早晚会被批斗,从此我整天为他担心,可又不敢告诉他,怕他紧张。

  1966年8月9日,经济所通知闻天到三里河国家经委礼堂开会。刚好他和身边工作人员孙式平到王府井买书,回来后得知这一消息,长时间被冷落的闻天挺高兴地说:“好久都不让我参加会,今天终于让我参加会啦!”事先我通过近代史所范老的几个研究生得知,这个会是批判孙冶方的,内心暗暗希望不要连带闻天。可这种会不去又不行,我只好嘱咐小孙和他同去。

  这次批斗,闻天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到了礼堂门口,他对孙式平说:“你要是不愿意听会就出去转转,快散会了再来接我。”

  进了会场,闻天才知道这是“声讨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孙冶方大会”。大会开始不久,造反派一声吼叫:“把反动学术权威孙冶方的后台张闻天揪上来!”于是,闻天被架上台去,挂上大牌子,强行作“喷气式”。

  会场外的小孙听到里面喊口号,趴在门上一看,见闻天在台上挨斗。他急忙跑到中南海东门给警卫局打电话,对方慢悠悠地说:“群众运动我们也没有办法,等斗完你把他带回去就得了。”小孙又跑回来通知我,等他赶到三里河经济所,会已经散了,有人告诉他:“张闻天坐13路车回去了。”闻天回到家中(景山后街甲1号),疲弱不堪,我扶他躺在藤椅上,见他上衣扣子全被揪掉。他告诉我,今天批斗的时候昏倒了。

  从这一天开始,无论是风霜雪雨,还是酷暑高温,只要造反派有令,闻天都得怀揣月票,手提交代、检讨材料,换两次车,去经济所接受造反派的审问批斗。

  闻天被斗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北航。那是1967年7月26日,批斗会是北京航空学院和北京地质学院的红卫兵联合召开的。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中央要公布庐山会议决议,为了配合这一重大事件,造声势,所以要再次批斗彭德怀和张闻天。这次号称万人大会,也是闻天在“文化大革命”中最悲惨的一天。

  那天天色沉黑闻天才蹒跚着走进家门。我焦急地迎上去,说:“你怎么这个样子,狼狈不堪的。”他有气无力地说:“你看看我的头,痛得很厉害,头昏。”我看他满头青包紫块,连忙扶他躺下,一面用酒精给他按摩头部,一面询问批斗经过。闻天没有提及自己的遭遇,只是声音嘶哑、气息微弱地说:“彭德怀打得比我还厉害呀。”我说:“明天叫孙式平到经济所给你请个假吧。”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闻天的人身安全丝毫没有保障,红卫兵可以随时从天而降地把他揪走。一天半夜,我和闻天都睡下,孙式平照例拿走我们房门上的钥匙(第二天一早再插到门上)后,也睡下了。半夜,听见院子里“咕咚”一声响,孙式平赶紧跑出去,见一个人跳墙而入,打开了大门。更多的人涌进来,扬言要带走张闻天。孙式平问他要经济所的介绍信,说随便逮人不行。来人蛮横地说:“我们是外交部的,张闻天是我们的人。”孙式平也不让步:“他现在不是你们的人。”闻天听见吵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打开了灯。这一下造反派就从窗户跳了进来,喝令我们:“起来起来,跟我们走!准备开斗争会!”

  闻天和我被带到一辆卡车上,挂上“反党分子”的大牌子,被逼迫着喊“打倒反党分子张闻天!”“打倒张闻天的老婆!”之类的口号。一路闹哄哄地来到外交部,造反派把我们关在旧办公楼的一间小房子里。屋子里乱七八糟,脏得要命,有两张行军床,没有任何铺盖,我们只好合衣躺在上边,哪里睡得着?

  第二天早晨,给我们打来了一盆稀饭,一盆霉豆腐,“吃饭!吃了饭要开斗争会!”

  我一肚子气,什么也吃不下。闻天很沉着,他悄悄对我说:“你要吃一点,不然顶不住啊。你看,这霉豆腐里还有点辣椒呢,来,吃一点。”说着,他夹起一块霉豆腐辣椒放到我碗里。在闻天的劝慰下,我勉强喝了半碗粥。

  喝过粥,造反派就来了。先拖着闻天和我到处示众,几乎跑遍了外交部的每一个办公室和宿舍,其实好多房间里根本没有人,不过是折磨我们而已。我个子小,腿都跑木了,可一旦跟不上他们的步伐,就要挨骂。

  接着便召开斗争会,造反派是机要室的,名字起得怪里怪气的,叫“大喊大叫战斗队”。台上挨斗者很多,闻天首当其冲。一会儿叫他作“喷气式”,一会儿问他问题。闻天沉着冷静,不多讲什么,只答“我不知道。”“没有这个事。”造反派上窜下跳,他也不动声色。我想看看台上挨斗的还有谁,有熟人没有,忍不住抬起头来。“不准东张西望!”随着一声大吼,我的头就被掐下去了。等他们不注意了,我又偷偷地看,见台上有乔冠华,姬鹏飞……外交部的副部长都在那里。我看到会场上的大标语“打倒陈姬乔!”心里还直纳闷:对外友协的人我都认识,没听说有个叫陈姬乔的呀。后来才知道陈姬乔是指陈毅、姬鹏飞、乔冠华。

  大会结束后,造反派用卡车把我们送回家,把两个“反党分子”的大牌子挂在我们门口。一会儿,孙式平进来说:“门口两个牌子惹得好多人来看。”我说:“拿下来,烧掉它!”小孙就把它扔到锅炉里烧了。闻天有些担心:“你不应该烧哇,他们要是来要就麻烦了。”我说:“要他个屁!管他这一套干嘛?这些家伙你跟他讲什么理呀?你文明他还是野蛮,你就野蛮对野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