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躍進”的序幕——南寧會議【3】
狠批反冒進
1958年1月11日至22日的南寧會議,有兩大內容:一是毛澤東對過去經濟工作的批評,主要是進一步批判反冒進﹔二是關於工作作風與方法問題,產生了《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會上聽取了薄一波關於1958年經濟計劃和預算問題的匯報,一些省市也匯報了與此有關的情況。毛澤東於1月11日、12日、13日、16日先后4次講話,並於15日、16日、17日、19日、20日聽取匯報時,插了許多話。
毛澤東在三中全會上批評反冒進。形成要加快建設速度首先在農業上突破的想法,1957年11月13日《人民日報》社論(《發動全民討論四十條綱要,掀起農業生產的新高潮》),是經過毛澤東親自審定的,認為1956年公布了《綱要》以后,已經“造成了全國農業生產的高潮”。全國已經有29個縣市達到400斤、500斤、800斤的指標﹔廣東和福建有7個千斤縣﹔湖北紅安縣土地瘠薄,今年平均畝產已達834斤(這些指標是否浮夸,史家應予鑒定)。接著就批評1956年反冒進的錯誤:“有些人害了右傾保守的毛病,像蝸牛一樣爬行得很慢,他們不了解在農業合作化以后,我們就有條件也有必要在生產戰線上來一個大的躍進。這是符合於客觀規律的。1956年的成績充分反映了這種躍進式發展的正確性。有右傾保守思想的人,因為不懂得這個道理,不了解合作化以后農民偉大的創造性,所以他們認為農業發展綱要草案是‘冒進了’。他們把正確的躍進看成了冒進。”社論最后號召:“讓我們展開全民大討論,動員全國的力量,萬眾一心地行動起來,掀起一個規模巨大的農業生產建設的高潮吧!”這是通過報紙對反冒進的第一次公開批判,“大躍進”一詞也是首先在報紙上出現。毛澤東對此非常欣賞,說這是一個偉大的發明,這個口號剝奪了反冒進的口號,在社論的批語中寫道:“建議把一號博士頭銜贈給發明‘躍進’這個偉大口號的那一位(或者幾位)科學家”。12月12日,《人民日報》又發表了《必須堅持多快好省的建設方針》的社論,這篇社論也經過毛澤東的修改審定。文中再次批評了反冒進,稱1956年的國民經濟為“躍進的發展”,這個方針完全正確,可是,“還有少數有保守思想的人實際上在反對這個方針”。“在去年秋天以后的一段時間裡,在某些部門、某些單位、某些干部中間刮起來一股風,居然把多快好省的方針刮掉了”,引起了消極的“促退作用”。社論要求“1958年的各項計劃指標訂得盡可能先進些”。這篇社論的精神,可以認為代表了毛澤東最初的“大躍進”思想,即至少應當有冒進的1956年那樣的增長速度。
這是輿論方面的響應。地方上的響應呢?毛澤東在三中全會上的兩個重大意見:關於八大國內主要矛盾提法的改變,批評反冒進以加快建設速度。首先在上海和浙江得到最積極的響應,兩地都在黨的四級干部會或黨的代表大會上予以熱烈討論,負責人的報告都形成了文件並予發表。其中柯慶施的報告最被看重。因此,趁熱打鐵,1958年1月3日至8日,毛澤東親自到杭州召開了華東六省市黨的負責人會議,並有兩次較長的講話。會議所涉及的問題以及討論中形成的十幾條工作方法,可視為南寧會議的開端,毛澤東的兩次講話都談到右派和右派分子處理問題,以及兩類矛盾問題﹔認為如果沒有1956年的躍進,工業產值比上年增長31%①,就不能完成五年計劃。會議中提出討論的問題,主要是農業綱要中的12項規劃(水、肥、土壤、品種、密植、病虫害、農業機械、副業、畜牧、綠化、除四害、地方病)﹔以及經濟和文教12項規劃(工業、手工業、農業、副業、林業、漁業、牧業、交通、商業、文教、科學、衛生)。確定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都要搞十年規劃﹔幾次檢查,年終評比。今后一年要開一二次大中型會,小型會下去開。省委負責人要常下去跑跑,走馬觀花,下馬看花,一年用4個月下去。毛澤東談到的其他問題還有:政治與業務要結合,即紅與專的問題﹔要反對空頭政治家,也要反對迷失方向的經濟家,科學家﹔稱贊湖北省委領導干部搞試驗田,麻城、紅安兩縣經驗要推廣,要普遍搞試驗田﹔工業部門也可搞試制品,這是領導方法問題。提出不斷革命問題,農業改造兩三年完成,不能斷氣,要趁熱打鐵,不能去“建立新民主主義秩序”,然后再破壞,得花力氣,因資產階級思想扎了根(東歐的教訓就是斷了氣)﹔思想戰線、政治戰線上的社會主義革命,整風運動的辦法,應長期進行﹔今后重點放在技術革命,政治家與科學家結合起來。他從事物的相對穩定性談到訂計劃、做決議,是相對地平衡,而不平衡、鬧矛盾是絕對的﹔企業與企業間、個人與個人間,是不平衡的。不平衡不僅是社會法則,也是宇宙法則﹔剛剛平衡,立即突破﹔剛剛平衡,又不平衡。早在1955年12月,劉少奇在一次有在京中央委員參加的黨政軍各部負責人的座談會上,傳達毛澤東關於批判右傾保守思想,爭取提前完成過渡時期總任務的指示時,其中就有這樣一段話:“客觀事物的發展是不平衡的,平衡不斷被沖破是好事。不要按平衡辦事,按平衡辦事的單位就有問題。”這個不平衡的哲學思想,是毛澤東在“大躍進”時期經常談到的觀點,后來成為計劃工作的理論根據,導致做計劃的隨意翻番乃至無法做計劃,這是后話了。這裡談到的一些問題,后來在南寧會議上又繼續談開或有新的發揮。概括起來,最后形成的《工作方法六十條》,其中有十多條是杭州會議議論過的。
①薄一波在《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539頁說實際增長為28.1%。
在這次會議上,柯慶施特別提到要有干勁等問題,受到稱贊。杭州會議還提出全國按原來大區(中央局),搞成幾個經濟協作區,有的省可交叉,認廟不認神。八大二次會議后,1958年6月初,全國劃分為東北、華北、華東、華南、華中、西南、西北7個協作區。
南寧會議是緊接著杭州會議開的,可以說是杭州會議的繼續。由於部分黨中央和國務院負責人、各大區(協作區)負責人和中南各省第一書記參加了,會議時間較長,討論的重大問題也多,最后形成了《工作方法六十條》,所以史家稱南寧會議為發動“大躍進”最初的一次會議。1月11日、12日,毛澤東接連講了兩次﹔14日,集中講了二十四條工作方法。之后,在各省和中央財經負責人作關於1958年計劃匯報時,毛澤東又有許多插話,這些分散的意見或者即興之言,還有討論時的部分眾人之言,幾條幾條湊起來,有分有合,總結了中國革命多年來的經驗,也總結了國際共運的經驗,最后形成了《六十條》。這個集當年“工作方法”之大成的重要方件,其中有許多光輝的思想,值得永遠學習的工作方法,也有不少是推動了“大躍進”狂潮的錯誤的東西。可以作這樣的看法,產生這個《六十條》的原動力,是1956年和1957年這兩年發生的國內外重大事件:反冒進,右派鳴放,整風、反右,農業尤其水利“高潮”中出現的最初高指標,以及斯大林問題和波匈事件。毛澤東以“反潮流”的大無畏精神,以“呼風喚雨”的英雄氣概,從盡快改變中國“一窮二白”的願望出發,想用最短時間超英趕美,使中國迅速強大富裕起來,從而發動了全國轟動也震驚世界的“大躍進”運動。《工作方法六十條》的草稿,1月31日就印出來了。
三中全會批評反冒進,是從經濟方針來談﹔南寧會議時,前前后后,反反復復,多次談及此事,主要將反冒進同政治聯系起來,同右派進攻聯系起來,是大政治問題﹔認為這個問題必須從思想上,政治上徹底澄清,否則,無法前進。雖然語言上照例生動風趣,但辭鋒犀利,甚至偶帶挖苦,有時還不免疾言厲色。現集納如下:
——不要提“反冒進”這個名詞好不好?這是政治問題。一反就泄了氣,六億人民一泄了氣,不得了。十個指頭問題要搞清楚,伸出手看看,究竟有幾個指頭生了瘡?不過一個指頭有毛病,不過多用了一些錢,多用了些人﹔就“庫空如洗”呀,“市場緊張”呀。隻講一個指頭長了瘡,就不會形成一股風。吹掉了三個東西:一為多快好省,二為四十條綱要,三為促進委員會。這些都是屬於政治問題,而不屬於業務。一個指頭有毛病,治一下就好了,原來“庫空如洗”,“市場緊張”,過了半年不就變了嗎?錢多花了,計劃大了,要批評,我也批評過,如廣東,河北通縣專區產量定得過高。我是“抱著石頭打泡湫”(湖南土語:游泳),做事歷來是穩當的。
——十個指頭是關系六億人的問題。對於我們共產黨,對於我們的事業來講,總是九個指頭是好的,不過一個指頭有毛病。那就是究竟成績是主要的,還是錯誤是主要的?是保護熱情,鼓勵干勁,乘風破浪,還是潑冷水,搞泄氣,使整個工作受到很大損失的問題。這一點被右派抓住了,來了一個全面“反冒進”。陳銘樞批評我“好大喜功,偏聽偏信,喜怒無常,不愛古董”。張奚若(未劃右派)批評我“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輕視過去,迷信將來”。陳叔通也講過:“我看方針是冒進為主,保守為副”。過去北方畝產一百多斤,南方二三百斤﹔蔣委員長積20年之經驗,隻給我們留下4萬噸鋼(年產)。“好大喜功”,看什麼大,什麼功,是反革命的好大喜功,還是革命的好大喜功。不好大,難道好小?中國這樣大的革命,這樣大的合作社,這樣大的整風,都是大,都是功。不喜功,難道喜過?“急功近利”,不要功,難道要過?不要對人民有利,難道要有害?“輕視過去”,輕視小腳,輕視辮子,難道不好?北京、開封的房子,我看了就不舒服,青島、長春的房子就好。我們不輕視過去,迷信將來,還有什麼希望?“偏聽偏信”,不偏聽不可能,是偏聽資產階級,還是偏聽無產階級的問題。有些同志偏得不夠,還是要偏。我們不能偏聽梁漱溟、陳銘樞的。“喜怒無常”,常有,也並不好,不能對資產階級右派老是喜歡。“不愛古董”,這是比先進,還是比后進的問題,古董總落后一些嘛。我們除四害,把蒼蠅、蚊子消滅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總是后來居上,不是“今不如古”,古董不可不好,也不可太好。北京拆牌樓,城門打洞,也哭鼻子。這是政治問題。
——1956年“冒進”,1957年反“冒進”,1958年恢復“冒進”。看是“冒進”好,還是反“冒進”好(這裡舉了河北和安徽兩個例子,后者曾載《人民日報》社論《乘風破浪》)。河北興修水利,1956年1700萬畝,1957年200萬畝,1958年2700萬畝。治淮河,七八年共花了12億元,隻做了12億土方﹔安徽去冬今春8億土方已超額完成,決定再做8億土方(隨后報紙公布,去冬今春共搞16億土方)一共不過用幾千萬元。雙輪雙鏵犁,浙江發動全省討論,浙江、安徽、兩湖都能用(周小舟發言時,談到雙輪雙鏵犁推廣中確有缺點),要為雙輪雙鏵犁恢復名譽,重新用。掃盲,路上挂識字牌,還要堅持。
——我乃罪魁禍首。1955年12月寫了《農業社會主義高潮》一書序言,反了右傾保守,對全國發生了很大影響。是個人崇拜也好,偶像崇拜也好,不管是什麼原因,各地大小報紙刊物都登了。這樣,我就成了“冒進”的罪魁禍首。后來又心血來潮。找了34個部長談話(大家勁都很足),談了十大關系,就頭腦發脹了,“冒進”了,我就不敢接近部長了。三中全會,我講去年砍掉了三個東西,沒人反對,我得彩了,又復辟了,就又有勇氣找部長談話了。這三年有個曲折,右派一攻,把我們一些同志拋到離右派隻有50米遠了。右派來了個全面反“冒進”,什麼“今不如昔”,“冒進比保守損失大”。研究一下,究竟哪個大?(談到此處,就提出1956年6月20日《人民日報》社論《要反對保守主義,也要反對急躁情緒》的問題)。
——這是一篇反“冒進”的社論,既要反右傾保守,又要反急躁冒進、好像“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實際重點是反“冒進”的,不是一個指頭有了病。這篇社論,我批了“不看”二字,罵我的,為什麼要看?那麼恐慌,那麼動搖。隻有一個指頭有病,是9與1之比。這篇東西沒有弄清這個比例關系,這就是資產階級的方法,像陳叔通、黃炎培、陳銘樞的方法。社論針對誰?是針對我的“序言”提出批評。又引用了我在“序言”中講的一段話(按:社論引了這一段:“人們的思想必須適應已經變化了情況。當然任何人不可以無根據地胡思亂想,不可以超越客觀所許可的條件去計劃自己的行動,不要勉強地去做那些實在做不到的事情”)。我的文章重點不在此,而在反右傾保守,要引就應引用全文(引用全文就否定自己了)。文章把我撇開,又要利用我。一不麻煩我,二可利用我打別人。
——我要爭取講話。1956年1月至11月反“冒進”。二中全會我講了7條,是妥協方案,解決得不徹底①。省市委書記會議,承認部分錢花得不當,未講透,那股反“冒進”的風就刮普遍了。廖魯言(農業部長)向我反映,四十條被吹掉了,似乎並不可惜。對此可惜的人有多少?嘆一口氣的人有多少?一下吹掉了三個東西。有三種人:第一種人說:“吹掉了四十條,中國方能得救”﹔第二種人是中間派,不痛不痒,蚊子咬一口,拍一巴掌就算了﹔第三種人嘆氣。總要分清國共界限,是國民黨是促進的,還是共產黨是促進的?
①二中全會上。關於經濟問題毛澤東講了7條意見,認為1956年共多用了約30億元,其中基建投資多用了15億元,同意1957年計劃安排是穩妥的等等。
——反“冒進”的人為黨為國,憂慮無窮,脫離了大多數部長和省委書記,脫離了六億人民。請看一篇文章,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此文使登徒子2000年不得翻身。宋玉的方法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九個指頭不說,隻說一個指頭,就是這種方法。我們就怕六億人民沒有勁。不是講群眾路線嗎?六億人民泄了氣,還有什麼群眾路線?看問題,要從六億人民出發,要分別事情的主流、支流,本質、現象。
——5月間右派反攻,使得那些有右傾思想的同志提高了覺悟,這是右派的功勞,也是激將法。
認為反冒進的矛頭是針對“序言”,是同歷史方向背道而馳,挫傷了廣大干部和群眾的積極性,乃至同右派隻差50米遠了……兩年來,對1956年那篇《人民日報》的社論,毛澤東是一直耿耿於懷的,隻有到南寧會議時,才將這些看法一一道出。首當其沖的是周恩來和陳雲(陳沒有參加會議)。在八大之前,最后修改二五計劃草案時,鑒於多快同好省之間的關系,人們往往隻抓住前者而忽略后者,周恩來曾在一個重要之處刪掉了“多快好省的精神”幾個字。此事在會上。也被毛澤東一再提出。因此會議形勢極其緊張,有的同志晚上睡不著覺。當時,立即從北京把社論原件找了來。原來社論是由中央宣傳部起草的,先后經過陸定一、劉少奇、胡喬木三人修改定稿,少奇批示:“主席審閱后交喬木辦”。35年之后的現在,我們重讀這篇著名的“歷史文獻”,會感到這篇文章雖然重點在反對急躁冒進,但也確實處處照顧了題目的另一面:“要反對保守主義”。文章一開頭就肯定了1955年下半年以來,“反對保守主義的斗爭”已經取到重大效果,即全國已有90%以上農戶加入了生產合作社,私營手工業和工商業改造也已基本完成。“社會主義革命高潮的鼓舞下,廣大工農群眾生產熱情空前高漲”。引用“序言”中那一段話,也恰到好處。而且在“什麼是右傾保守,什麼是急躁冒進,這裡有一個客觀標准的,這個標准就是實際的可能性”,這樣一段論正確的工作方法之后,還有以下一段話:“我們應當根據事實下判斷,有什麼偏向,就反對什麼偏向,有多大錯誤,就糾正多大錯誤,萬不可一股風,擴大化,把什麼都反成保守主義,或者都反成急躁冒進。如果反對過火,就會反了一面又造成另一面的偏向,於工作反而有害。”文中關於急躁冒進的具體例子隻舉了兩個,一個是雙輪雙鏵犁,“生產計劃定得過高,沒有考慮到南方水田的條件,以致在南方水田區大量積壓”。另一個是農村掃盲,中央本來規定的時間是五至七年,可是“至某些縣裡成了三年,愈到下面定的時間愈短”。以致農忙時也大搞,“個別的地方甚至設立識字崗、攔路識字站,強迫群眾識字”,“妨礙農民生產,招致農民埋怨之外,並收不到好的效果”。據薄一波著《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說:“喬木同志加寫的雙輪雙鏵犁的例子,定一同志修改突出的掃盲例子,在當時是比較敏感的兩件事,因為都直接涉及毛主席親自主持制定的《農業發展綱要(草案)》。為適應農業合作化后的新情況,推廣新式農具,綱要規定:‘在三年至五年內,推廣雙輪雙鏵犁六百萬部’。在急於求成的氣氛下,1956年原設想生產500萬部,后來計劃安排生產350萬部,推銷270萬部,但仍滿足不了各地需要,以致中央在4月19日不得不致電各省自治區黨委,說明全國鋼材緊張,不能按原計劃組織生產,要求各地降低生產和銷售指標。結果,卻因為沒有考慮到這種犁根本不能用於南方水田,以致到10月底,雖生產出170多萬部,卻隻銷出80萬部,還退回15萬部﹔沒有退回的也有一部分是隻能挂在牆上無法使用的‘挂犁’。”
應當說,這篇社論完全符合毛澤東思想實事求是的精神,完全是從當時客觀實際情況出發提出意見的,也就自然要聯系毛澤東最近的教導。社論在引出“序言”中那段話之后說道:“現在的情況正是有些同志違背了毛主席的這一指示,超越了客觀情況所允許的條件去計劃自己的行動,去硬辦一些一時還辦不到的事情。”然后,農業方面舉了掃盲的例子,工業方面舉了雙輪雙鏵犁的例子。特別引起毛澤東不快的,可能還在下面這兩段話:
“急躁情緒所以成為嚴重問題,是因為它不但是存在在下面的干部中,而且首先存在在上面各系統的領導干部中,下面的急躁冒進有很多就是上面逼出來的。全國農業發展綱要四十條一出來,各個系統都不願別人說自己右傾保守,都爭先恐后地用過高的標准向下布置工作,條條下達,而且都要求得很急,各部門都希望自己的工作很快做出成績來。”
“為什麼反對了右傾保守之后,在有些工作中又發生了盲目冒進的偏向呢?這主要是由於我們思想方法上的片面性造成的。由於沒有運用辯証法的方法,沒有從事物的復雜的矛盾和聯系中全面地觀察問題,隻從一個方面,一個角度去看問題,就把許多問題看得太死、太絕對化。又由於缺乏深入的調查研究工作,對實際情況了解得不夠,心中無數,有盲目性,在這種情況下,處理事情就當然容易偏於一面,發生片面性,在反保守主義之后,特別是中央提出‘又多、又快、又好、又省’的方針和發布《全國農業發展綱要(草案)》之后,在許多同志頭腦中就產生了一種片面性。他們以為既然要反對保守主義,既然方針是‘又多、又快、又好、又省’,既然要執行四十條,於是一切工作,不分緩急輕重,也不問客觀條件是否可能,一律求多求快,百廢俱興,齊頭並進,企圖在一個早晨即把一切事情辦好。這樣由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當然免不了要犯錯誤。”關於怎樣正確了解多快好省方針,防止片面化,絕對化,社論特加論述。最后說道:“總之,做任何工作,都要善於把上面的方針、要求與本地區、本單位的實際情況結合起來,從實際情況出發去考慮和確定自己的工作步驟。隻有這樣,才不至於犯右傾保守或者急躁冒進的錯誤。”
我們黨的漫長歷史說明,革命精神與“左”傾急躁總是結緣不解。對於1955年農業改造高潮之后出現的這種積習和傳統,這篇社論是觸及到了的。同隨后而來的“大躍進”那陣十級台風相比,當時冒進之風不過“起於青萍之末”罷了。可是,這樣一種及時敲響的小小警鐘,並已經事實証明是敲得及時的警鐘,硬是聽不進去,聽進去的人也多連忙“洗耳”不止。對一篇符合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精神的文章的錯誤批判,竟然導致歷史的逆向發展,這確實是任何人也始料不及的。
我沒有去查証過,不知當年這篇針砭時弊——反對急躁冒進,反對片面性盲目性的社論,是否是1958年至1978年這20年間,《人民日報》敲響的最后一聲警鐘?然而,歷史確在嘲弄這篇社論。既然是冒進的“罪魁禍首”,南寧會議后發生的事情,似乎是理所當然地要按照它所指責的反其道而行之:你們不是反對急躁冒進嗎?請看我們急躁冒進到何種程度吧﹔你們不是反對片面性嗎?請看我們做到怎樣的片面性吧﹔你們不是反對盲目性嗎?請看我們達到何等的盲目性吧﹔你們不是說不要隻顧多快而不顧好省嗎?請看我們的各種“衛星”是怎樣上天的吧。
除開批判“反冒進”之外,南寧會議上受到批評的還有國務院尤其經濟系統的工作作風問題,主要是報黨中央主席的重要文件隻拿最后成品,逼著簽字,這實際是一種“封鎖”。又附帶批評了分散主義,說這回是攻擊部長以上的人,攻擊“下傾盆大雨”的人。在談到這方面問題時,提出“務虛”與“務實”的問題,“虛業”與“實業”即思想政治和專業實務如何統一結合的問題,其中有具體的中肯批評。這個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要求,在“大躍進”時期,是廣大干部經常念道,卻又難以結合好的一種苦惱。這方面的批評也是令人極其緊張的,仍集納如下:
——會議的開場白即說道:向人代大會的報告,我兩年沒有看了(為了照顧團結,不登報聲明,說我不負責)。章伯鈞說國務院隻給成品,不讓參加設計,我很同情。不過他是搞資產階級政治設計院,我們是無產階級政治設計院。有些人一來就是成品,明天就開會,等於強迫簽字。平時不給一點情報,不下一點毛毛雨,四時八節要開會了,一個成品拿來了,傾盆大雨下給我們。我們都是如團粒結構不夠的土壤,怎麼能吸收得了呢?水都從地表流走了。你們平時就不跟我們通氣,不拿一點半成品、原材料來,一定要等到你們把什麼都搞好了,才拿給我們,這實際上對我們是一種封鎖。很多文件是閉著眼睛強迫簽字的。大概你們像那個茶花女一樣,見愛人時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臨死之前還是如此。你們為什麼不能像農家姑娘一樣,可以蓬頭散發見面呀!農業綱要40條,最初是8條,后來是17條,同地方的同志多次交談議論,最后才形成40條。這回先到杭州,同華東同志談了十幾條﹔在這裡又談了20多條。做匯報要離開本子講問題,把主要思想提出來交談,說明為什麼要這樣辦,不那樣辦,財經部門不向政治局通情報,報告也一般不大好議論,寫得不講考據之學、辭章之學和義理之學、前者是修辭問題,后者是概念和推理問題。
——黨委方面的同志,主要危險是“紅而不專”,偏於空頭政治家,脫離實際,不專,也就會慢慢地退色了。我們是搞“虛業”的,你們是搞“實業”的,“實業”和“虛業”應當結合起來。搞“實業”的,要搞點政治﹔搞“虛業”的,要研究點“實業”。搞“實業”的人不同政治結合,脫離了政治,那就會成為灰色的或白色的,就會成為迷失方向的實際家、科學家、經濟家或文藝家。思想政治是統帥、是靈魂。紅安縣搞試驗田的報告,是一個很重要的文件,我讀了兩遍,請你們都讀一遍。紅安縣報告中所說的“四多”、“三要”、“三不要”,是全國帶普遍性的毛病。就是對“實業”方面的事不甚了解,而又要領導。這一條不解決,批評別人專而不紅,就沒有力氣。黨委領導要有三條:工業、農業、思想。省委也要搞點試驗田,如何?不然,空頭政治家也就會變色。管“實業”的人,當了大官、中官、小官,自己早以為自己紅了,鑽到那“實業”裡面出不來,義理之學也不講了。北京工作的同志不下去跑跑,不動腦筋,光在那裡羅列事實。於是局長領導部長,秘書專政。北京難出真理,真理常在下面。
——中央隻攬了一個革命,一個農業,其他實權在國務院。有人反對黨政不分,想把大權攬過去,讓黨委搞點小權,最好的好意也是想將一半大權攬過來。這樣就沒有集中了。集中隻能集中到黨委,到政治局、書記處、常委,隻能有一個核心。為了反對分散主義,我編了8句口決,“大權獨攬,小權分散”那32個字。
我們打了20多年仗,打仗必須發動群眾。土改也是要發動群眾,歷來反對恩賜觀點。社會主義發動群眾應當更充分些。大鳴大放,發動群眾。為搞水利,不發動群眾不行。冒進是全國人民熱潮沖起來的,是好事(隻有部分是壞事,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搞工業,搞農業,難道比打仗還厲害些?我就不相信。搞經濟就那麼復雜,那麼多學問?
有一次插話中還談到:唐朝詩人三李(李白、李商隱、李賀)有點幻想,令人喜讀﹔光搞現實主義這一面不好。
在南寧會議上,形勢當然是一邊倒。與會者都程度不同地接受了毛澤東的教誨:“頭腦大大清醒起來”,都表示要當促進派。記得三峽問題談完后,周小舟向我介紹那幾十條時,說大家都希望主席多談一些,多受到一些啟發,甚至表示他也想將英文撿起來。李井泉等人還從自己的工作出發,說明“反冒進”受到的損失﹔有不少人匯報時,談了反省性的意見。批反冒進首當其沖的是周恩來、陳雲,以及國務院財經方面負責人,他們曾是反冒進的主角。周恩來除在會議上表態外,還單獨向毛澤東作了檢討。事實上,凡犯有“反冒進”錯誤的人,都得一再檢討下去。后來在1958年5月八大二次會議上,周恩來和陳雲等都為此又作了正式書面檢討。
在南寧會議上再次受到表揚的是柯慶施,以及湖北的王任重等。1月15日,毛澤東在會上說:上海對內部矛盾問題的講法,有所發展,他們搞了兩個月﹔浙江對此也有創造。各省理論怎樣?沒有理論,領導困難。中央工作同志不動腦筋。這一下把中央許多同志比下去了。1月16日,毛澤東在會上又說:柯慶施“乘風破浪”的文章很好。上海有100萬工人,也是資產階級集中的地方,才能產生出這篇文章。北京不是沒有也,不多也。任何一省委、部委,特別《人民日報》,主要東西,寧少勿多,認真搞,是並不難的。省委、各部都忙得要死,晝夜奔忙,不搞考據之學,辭章之學、義理之學。1月15日,湖北匯報時,毛澤東贊揚說:真理在湖北,為什麼不在別處?他們十年計劃能六年完成,農業能如此,工業為何做不到?問題是過去沒有抓。在南寧會議上,柯慶施成了頭號標兵。有些人就表示,我們要“趕上柯老,我們要趕”。
在討論1958年計劃草案時,大家貫徹對反冒進的批判精神,都盡可能要“趕上去”。會議根據國家經委匯報制定的1958年國民經濟計劃草案,比1957年2月全國計劃會議剛確定的指標,又大大提高了一步(工業總產值增長指標12月為10.4%),主要項目的增長速度為:工業總產值15.1%,農業總產值6.5%,基建投資12%,鋼17%,生鐵22%,煤16%,發電量15%,糧食5.9%,棉花6.7%。這個增長速度已經超過了當時正常發展所能達到的高度,但同隨后成都會議、八大二次會議到北戴河會議所定的高指標,又瞠乎其后了。
南寧會議所開始造成的后果,首先是經濟上比1956年更嚴重的急躁冒進,急於求成的錯誤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八大通過的第二個五年計劃的指標,以及經濟建設上積極穩妥、綜合平衡的方針,統統置諸腦后了,而以盲目追求多快、打破平衡的方針代之。
其次,經濟問題變成政治問題。反冒進為右派所喜,為右派言論,冒進為左派所好,為革命精神﹔冒進是發動群眾的,馬克思主義的,反冒進是不依靠群眾的,非馬克思主義的﹔前者轟轟烈烈,多快好省,后者冷冷清清,少慢差費。黨內歷史上有過的隻能反右、不能反“左”的傳統惡習,錯誤的所謂反傾向的“路線斗爭”,在新的歷史時期——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又以“兩種思想、兩種方法、兩條路線斗爭”的分野,重新出現。從而不僅對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而且對整個政治社會生活,帶來日益嚴重的影響。
第三,黨內組織生活開始出現個人專斷的格局。民主集中制和集體領導制,無產階級政黨這一有史以來的基本原則,從此遭到嚴重破壞。黨的八大所通過的一系列正確決策,1956年反冒進以來一系列正確的經濟建設方針,包括二五計劃的一些主要指標,本來都是黨中央常委和政治局集體領導的決策,毛澤東本人也是同意的,但最后在南寧會議這樣的會議上,對本來集體決定的正確東西,進行不容反駁的無理指責,如同對待右派一樣,過火批判,予以否定。從此,這種中央主席個人專斷個人隨心所欲的局面,就再也難以改變了。
回顧一下,南寧會議為何形成如此一邊倒的局面?除開外部的反右形勢和斯大林問題、波匈事件等有關外,當然,這同毛澤東的歷史威信和對他的“個人崇拜”有關,也同黨內民主生活已經不很正常有關,特別是還同那些極力迎合也敢胡思亂想的人有關。從更廣泛的范圍或就當時全黨干部的認識來看,可不可以這樣說,總存在一個同“左”的東西“結緣不解”的問題。多年的歷史說明,“左”似乎是共產黨員安身立命之處:不怕“左”,不怕“過火”。不怕“冒進”,而隻怕被認為“右傾”、“保守”﹔因為不論怎樣,前者是保險的,是“為了革命”,而后者是“立場問題”,“不想革命”,甚或“階級異己”、“反革命”問題。這是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存在意識。人們啊,誰不怕戴“右傾”或“右派”的帽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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