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對京漢鐵路工人幫口組織的利用和改造

作者:劉莉    發布時間:2016-10-26    來源:中共黨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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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幫口組織是中共在京漢鐵路組建工會時遇到的一大障礙。為消除這一障礙,中共對幫口首領和工人採取了不同的策略、方法,逐漸消除了工人中的幫口觀念,增強了工人之間的團結。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的爆發,既是中國工人階級力量的一次展示,也是對中共創建初期幫會、幫口政策及策略的一種檢驗。大罷工的失敗,一方面反映了游民階層的社會特性,另一方面也說明相關政策及策略尚且存在缺點與不足。

關鍵詞: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工人運動﹔幫口﹔幫會

 

近代中國革命與幫會、幫口組織有著密切的關系。關於中共領導的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90多年來,學界已進行了較為充分的研究。鐵路工人中廣泛、長期存在的幫口組織,曾是中共在京漢路開展工運工作的一大障礙。這一問題,已引起部分學者的注意(如周建超的《秘密社會與中國民主革命》(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蔡少卿的《中國近代會黨史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王永璽的《淺析行幫、會黨與中國工會運動——也評六卷本〈中國工人運動史〉與此有關部份》(《工會理論與實踐》2000年第3期)、孔凡軍的《黨在創立時期對幫口和會黨的政策與策略》(《中共黨史研究》1990年第4期)、張軍的《秘密社會與第一次工人運動高潮》(《求索》2005年第1期)、韓振國的《中國共產黨在工人運動中對幫會的利用與改造》(《信陽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5期)等均注意到中共與京漢鐵路工人中的幫口問題。),但學界並未對此進行深入系統的研究。那麼,京漢鐵路工人中的幫口組織狀況是怎樣的?中共在發動和領導這次大罷工中如何破除幫口組織這一屏障?本文擬詳細解剖中共與京漢鐵路工人中的幫口問題,以期深化對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及中共早期工運政策的認識。

一、京漢鐵路工人幫口組織概況

幫口是晚清以來在城鎮中按地域關系結成的一種勞工互助集團、幫派,是同鄉會性質的地方主義組織。近代以來,戰爭頻繁、外敵入侵、軍閥割據及城市的興起等原因導致大批流民涌入城鎮,尋找就業和生活機會。據統計,1923年中國城鎮約有勞工500余萬人,其中近代產業工人約有200余萬人,鐵路工人約有11余萬人(徐協華:《鐵路勞工問題》,東方書局,1931年,第165頁。),大量產業工人的形成為幫口組織的產生和發展創造了條件。在近代工業集中的城鎮、交通要道等處,幫口組織廣泛存在,京漢鐵路亦然。

(一)地域來源

20世紀20年代初,京漢鐵路已有工人2萬余人。工人中幫口林立,大多以地緣祖籍來劃分派別。當時,京漢鐵路工人中主要有福建幫、湖北幫、江南幫、安徽幫、天津幫、山東幫等幫口組織。長辛店、鄭州及江岸車站是京漢鐵路的三個中心段,這三地均設有鐵路工廠,鐵路工人較為集中,幫口組織也較為復雜。

京漢鐵路幫口組織問題最為突出的是地處武漢的江岸車站。武漢位於東西南北要沖,素稱“九省通衢”。自1861年漢口被辟為對外通商口岸,武漢遂成為商品集散、加工、轉運的中心。至1920年,湖北產業工人已有近30萬人,多集中於武漢,武漢成為僅次於上海的工業城市(湖北省總工會工運史研究室、武漢市總工會工運史研究室編:《工運史研究資料》第4輯,內部資料,1983年,第92頁。)。交通便利、工商業發達,使武漢成為著名的碼頭城市和移民城市。近代以來,武漢一帶幫會、幫口組織活動熾熱,“上至官府、下至裡弄,從工廠碼頭到攤販商店,從賭場戲院到澡堂妓院,無處不留下秘密結社活動的蹤跡”(皮明庥主編:《武漢通史·晚清卷》(下),武漢出版社,2006年,第158頁。)。工人中的江湖氣、行幫色彩非常濃厚,幫會、幫口之間的矛盾也錯綜復雜。在京漢路江岸車站,約有3000多名鐵路工人。這裡主要形成了福建幫、湖北幫和江南幫,幫與幫之間經常發生矛盾,甚至發生械斗(《中國工人運動的先驅》第1集,工人出版社,1983年,第109頁。)。

鄭州是因鐵路修建而擴展起來的城市。在鐵路未修建前,當時的鄭縣沒有現代工業,商業亦不發達。隨著京漢、隴海兩大鐵路的開通,鄭州成為中國兩大鐵路干線的樞紐和中原地區農產品集散、轉運及工業品轉運中心。由於工商業的發展,鄭州人口也大為增加,其中最先增加的是大量的鐵路工人。1906年京漢鐵路全線通車后,鄭州境內修建了鄭州機務修配廠、鄭州電務修理廠等幾個鐵路工廠,工人數量逐漸增多﹔到1919年,鄭州的京漢鐵路員工已有900余人。這些早期的鄭州鐵路工人多數來自外省。以1920年左右的京漢鐵路車務總處駐鄭州段為例,該段共有員工81人,其中除7人籍貫不明外,有65人來自外省,2人來自法國,來自河南的僅7人。(劉永麗:《論鄭州城市人口的變遷》,《二七》2012年第1期。)隨著隴海鐵路鄭州段的開通和豫豐紗廠在鄭州的興辦,鄭州火車站一帶逐漸繁榮,鐵路工人、家屬和紗廠工人等近3萬人將鄭州的面積和人口各擴充了1倍(趙富海:《百年鄭州大移民》,《二七》2011年第1期。)。鄭州車站的工人幫口組織地域來源較為復雜,這些來自各地的鐵路工人和紗廠工人結成了湖北幫、天津幫、上海幫、彰德幫、開封幫、朱仙鎮幫、鄭州幫以及汲縣同鄉會等幫口組織(王寶善主編:《鄭州工人運動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4頁。)。

京漢鐵路其他車站也同樣存在著幫口組織,但不如江岸、鄭州車站突出,主要是因為這些車站所在的城鎮近代工業不甚發達。如長辛店車站雖有3000多名鐵路工人,但幫口組織遠不如江岸車站突出。盡管如此,早期長辛店鐵路工人為斗爭需要,也曾以同鄉關系形成過一些幫口組織,如“定州派”“天津派”(《北方的紅星——長辛店機車車輛工廠六十年》,作家出版社,1960年,第9頁。)。此外,還有德州幫、本地幫等(張國燾:《我的回憶》第1冊,現代史料編刊社,1980年,第114頁。)。又如彰德車站,來自湖北、安徽、江蘇等地的工人較多,形成了湖北幫、安徽幫及江南幫等(陳素秀主編:《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史料匯編》,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24頁。)。

京漢鐵路工人常按照相同或相近的地域來源聚居在火車站附近,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保留著來源地的生活習俗。以江岸車站的福建籍鐵路工人為例,他們大多居住在車站附近的“福建街”,房屋大多是福建式的小木屋或兩層的小木樓(鄭州大學政治歷史系:《“二七”大罷工斗爭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84頁。)。又如彰德車站,來自南方的鐵路工人居住在車站附近的“蠻子大院”(陳素秀主編:《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史料匯編》,第924頁。)。來自同一地域的鐵路工人聚居在一起,克服了南北地區因方言、生活習慣等方面的差異所帶來的困難和不適感,但也造成了南北方工人之間的隔閡和疏離。

由上可見,京漢鐵路工人中幫口林立,車站所在城鎮的工業越發達,幫口組織問題就越突出。京漢鐵路上的技術工人大多屬於外來人口,其來源地一般是近代工業較為發達的地區,如福建、湖北、天津、江浙等地。這種地域性工人群體的集聚增加了集體行動的可能與風險。

(二)幫口首領

地域幫口首領一般都是“有權有勢”的同鄉人,在京漢鐵路,則通常由一些技術好、威望高的工匠擔任(武漢市總工會工運史研究室編:《武漢工運史研究資料》第3輯,內部資料,1984年,第30頁。)。他們的生活標准、工作時間與一般政府機關中的中下級職員差不多,比普通工人好得多(《包惠僧回憶錄》,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8頁。)。一般來說,他們在工人中有很強的號召力。如湖北幫幫首楊德甫,湖北宜昌人,曾到日本留學。他在江岸車站因工齡長、手藝好、徒弟多而享有較高威望。福建幫首領林祥謙則以熱心助人而深受工人愛戴,“每遇同鄉同事有緩急之需,常典當衣物幫助人,濟困扶危,樂善好施。尤好為人打抱不平,每遇強暴凌辱窮苦人民,必挺身而出,仗義執言,雖花錢費力在所不計”。(《包惠僧回憶錄》,第115頁。)這些幫口首領在組織鐵路工人與路政當局作斗爭,維護工人權益等方面發揮著積極的領導作用。

幫口首領自身也帶有較多的落后性。他們的社會關系一般較為復雜,與政府、政黨及資本家等常有聯系,有些幫首甚至和其他秘密幫會組織也有密切聯系。如湖北幫首領楊德甫,曾是同盟會會員、湖北工團聯合會領導人,又先后加入過中共及國民黨。又如湖北幫另一首領周天元,曾是洪幫小頭目(《包惠僧回憶錄》,第405頁。)。因對同幫工人有較強的控制力,幫口首領很容易被各種政治勢力所利用。

(三)組織狀況及主要活動

幫口組織就其產生機制而言,是社會失控的產物。京漢鐵路幫口組織成員主要是破產的農民、手工業者和游民,包括技能工人、半技能工人、無技能工人等,他們大多是地位不高的弱勢群體。

各幫口組織通常有“會館”或“公所”作為活動場地,主要為同鄉人提供各種幫助——調解爭端,使同鄉人免受外人欺侮,幫助尋找工作等。如福建幫在江岸建有福建會館,二七慘案后福建籍遇難工人家屬曾到這裡尋求幫助(《京漢路工潮之漢口慘劇詳記》,《大公報》1923年2月12日。)。湖北人在鄭州車站設有湖北會館,當時的鄭州鐵路扶輪小學就設在此處(多化良:《鐵路職工夜校的時代囧響》,《二七》2013年第1期。)。

工人們加入幫口組織主要是為了互濟互助和自衛抗暴。當時,工人獲得工作機會,大多依靠同鄉或親戚的介紹,“凡某鄉人數在某區某業中佔有地位后,往往會盡力吸引同鄉鄰裡或親戚故舊,前往工作”(何德明:《中國勞工問題》,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210頁。)。例如,最早到達江岸車站的鐵路工人中有一批是來自福建馬尾造船廠的(中華全國鐵路總工會編:《中國鐵路工人運動史大事記(1881—1949)》,內部資料,1988年,第16頁。),在他們的介紹下,京漢鐵路的福建籍工人逐漸增多,並形成了福建幫。福建幫幫首林祥謙就曾在馬尾船廠當鉗工,后通過在京漢路工作的妹夫周連城和幾位同鄉的介紹,林祥謙及其父親、弟弟先后來到京漢鐵路工作(中共福建省委黨史資料征委會、福建省民政廳編:《福建革命烈士傳》(二),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2頁。)。這種通過同鄉或血緣關系獲得工作的方式,助長了地域幫口組織的形成及工種、行業的地域性壟斷。幫口組織使這些背井離鄉的工人在經歷了生存環境的急劇變化之后,能夠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和親切感。然而,幫口組織畢竟是狹隘的地域利益集團,工人在同幫之間尚能講義氣、互相幫助,但當幫口或個人利益受到別幫侵犯或威脅時,幫口之間就會發生糾紛,甚至械斗。整體來看,幫口組織不利於工人階級的團結。

幫口組織成員眾多,是一支巨大的社會勢力,常成為各個政治派別或利益團體拉攏利用的對象。因此,中國的工人運動常常帶有政治色彩。美國人赫奇斯在當時即注意到這一獨特現象:“惟今日中國之勞動運動,與西方有一不同之點,即其中含有政治性質是也。美國之勞動界,除國際工黨外,其他勞動風潮,純粹為經濟性質,為勞資間之一種問題。中國則容易牽涉政治問題,即如京漢鐵路罷工,即帶有政治色彩者。”(《美人論中國鐵路工潮》,《申報》1922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