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哲學發展的時代性沉思

作者:胡長栓    發布時間:2012年01月09日    

哲學是人類文化精神的現實表達,是人類文明發展狀況的最高抽象與概括。一定的時代隻能產生一定的哲學,而一定的哲學也必然要建立在一定的時代文明上。哲學本質上是人理解人、人認識人的理性活動,在歸根結底的意義上講,哲學的發展就是人的發展,哲學的發展水平在一定程度上標志著人的發展水平。人們常說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是常青的,但哲學作為人及其生活的理論,本身就是人的生活及其現實的徹底化,因此,真正的哲學理論也必然豐富多彩,生命之樹也必然是常青的。真正的哲學必須關注現實的人及現實的人的生活,但哲學又不簡單地就是人的現實生活,它還是人的現實的生活的理性升華,這就使哲學必然具有自身的原品性,即現實性與非現實性。隻有這樣的哲學才能走進現實、走向理想。

宗教的科學與科學的宗教

最初,通過自身勞動站立起來的人,對自身的理解與認識並沒有採取哲學的方式,而是採取了宗教神學的方式,把人的本質理想性地外投,塑造了各種各樣的神。實際上,這是原始的人們“沒有獲得自己”或者“喪失了自己”的必然結果。“真實的現實性”的喪失,使人們不得不去追求和尋找“幻想的現實性”。“神是人的本質的異化”。(費爾巴哈語)在大自然面前軟弱無力的人們不知道他們自己就是自身的主宰,相反,卻希望在人之外找到一種主宰人的神秘存在物,於是神學宗教作為人們認識自身的方式便產生了。它追求超現實的理想,應然化、理想化地外投人的本質,塑造成各種絕對自由性的理想人格神。人在現實世界中的苦難,在神學世界中則得到完美解決﹔人在現實世界中的邪惡,在神學世界中則受到懲罰﹔而在現實世界中的良善,在神學世界則得到夸張的張揚,善惡輪回,因果報應。總之,在神學世界中存在的隻有至善,隻有脫離現實的幻想。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1]然而正是這種“無情世界的感情”、“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支撐了人類早期歷史發展的沉重車輪。開始了人類認識理解自身的活動。

馬克思主義認為:宗教給人以理想。人需要理想,但需要人的與自然界相適應的理想,而不是超自然的理想。宗教神學的積極意義就在於它為束縛人自身的“鎖鏈”插上“花朵”,為苦難的人類生活帶來了幻想的樂趣。也正是基於這一點,哲學才作為神學的女兒誕生並成為人類認識自身的重要方式。神學認識的不是人自身,而是人的夸大化與理想化的化身。哲學作為神學的女兒,繼承的也有神學母親的血統,即理想性與非現實性。但哲學的誕生在更重要的意義上是反神學的,尤其是神學的幻想,被神學顛倒的本質,於是哲學便有了科學性。

哲學一開始就切入人的現實與人的現實生活,包攬了所有與人的現實生活有關的社會、道德、法律、經濟,乃至物理、化學、數學、生理等。不發達的理論是與人的不發展緊密相關的。由於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發育較晚,哲學關注人的現實與人的現實生活,就得不去做一些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事情,並為了它們,尤其是自然科學的發展要求,也不得不採取哲學本身最討厭的純實証的科學原則與方法。但哲學畢竟不是科學,科學也不是哲學,隨著人的發展,對自身認識的進一步深入,哲學的非科學性要求哲學把科學子女培養成人,科學的品性也要求科學從哲學的懷抱中獨立出來。

然而把科學子女培養成人的哲學卻沒有能馬上完成角色的轉換,仍然留戀於對各門科學的“家長式”愛中,從而使哲學由於時代性歷史任務的終結,而無論在方法上還是在內容上都失去了哲學應有的魅力。

現代的哲學理論,必然是“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於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於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証,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2]現代哲學的發展必須增強自身的角色意識,緊抓哲學的原品性即有機統一的宗教性和科學性,用哲學自己的方法,完成其發展時代精神的精華的歷史使命。

所謂宗教性就是哲學的理想性、非現實性和自由性,而所謂科學性就是指哲學的現實性、必然性和一定意義的實証性。宗教性是反科學的,科學性是反宗教的,宗教性與科學性的有機統一就是哲學的原品性。馬克思主義以前的哲學,在根本意義上是背離哲學的原品性的,或者在主觀主義中兜圈子。或者在客觀主義中徘徊,從而造成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兩極的尖銳對立。對這種對立和片面發展,馬克思給予了深刻的批判:“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事物、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不是從主觀方面去理解。”[3]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發展了能動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發展了,因為唯心主義當然是不知道真正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4]從而把人與人的思想分離並對立起來。馬克思主義以后的哲學發展並沒有達到馬克思的水平。雖然馬克思明確指出:“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並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5]但馬克思以后的哲學發展仍然或者滿足於“抽象的思維”,或者滿足於“感性的直觀”,尤其是忙於建構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哲學家或從本本出發重復一些無用的教條,或從純客觀出發,玩弄一些沒有人的生活的抽象原則,當他們重復教條的時候,人與人的現實生活是他們的最高關懷﹔當他們抽象為無人的原則時,人與人的現實生活則在他們的視野之外。

馬克思是反對哲學體系化的。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領悟到了哲學的原品性:幻想的觀念來自現實,而關於現實的最正確的觀念則必然要帶一點幻想才有生氣。它超越了思想中的抽象爭論,走進人的生活現實﹔超越了無人的客觀,走向人的理想現實。

頂峰與體系:哲學對現實的遺忘

哲學的原品性——有機統一的宗教性與科學性,決定了哲學必然是沒有發展頂峰,是反對哲學體系化的。頂峰使哲學發展終結,體系化則使哲學走向自我封閉。任何哲學都是時代性的哲學,都是時代性現實的理論表達。以往的哲學家總是把自己的哲學看成哲學發展的頂峰,好象他們已為人類的永久發展解決了一切問題。為了証明自己的哲學是頂峰,他們努力地建構自己的哲學體系。建構能自我存在與發展的完整哲學體系,並且尋找能夠說明自己哲學的產生、存在與發展的一切最高概念,這樣他們的哲學就離開了人類文化精神,離開了人的現實及現實生活,離開人的發展時代。從柏拉圖認為世界的一切不過是“理念”的運動變化,到亞裡士多德把一切都歸結於“不動的原動者”,從康德以“先驗統覺”解釋世界,到黑格爾將世界的發展、歷史的躍進看成不過是“絕對精神”運動的圓圈游戲,無一不是在體系與頂峰中遺忘了人的現實與人的現實生活,方法、內容為了迎合體系的需要不得不犧牲自己本身,哲學為了頂峰與體系的滿足也不得不犧牲自己的生命。

哲學是矛盾性的存在,一切頂峰與體系在它面前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它拒絕統一的灰色制服,而呼喚百家爭鳴、萬紫千紅的彩色哲學。學派林立、相互斗爭是哲學的根本特點,也是哲學存在發展的動力。哲學是思想中的現實,是人的發展與生活現實的理論表達。但每一種哲學都不能全面地把握現實,直觀人的發展的全部現實,而隻能從不同的側面與視角關注人的發展現實的某個部分、某個時代。關注內容的差異,直觀對象的區別,必然表現出不同的甚至相反的哲學方法與哲學精神。企圖給哲學規定統一模式,佩戴統一面具的意識都不是哲學的意識,這正如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差異只是表明哲學家在認識人、理解人時關注的對象不同,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能說明。哲學的真正發展是在權威的哲學消亡以后,哲學的發展與價值隻能在人的發展與時代的現實中得到確証。

哲學是對人在不同時代不同對象中的發展所進行的思想的理解與把握。但歸根結底,哲學的對象是人的存在。哲學的對象世界有其自身的特點,它以自然世界為基礎,但又超越於自然世界。在自然世界中,人永遠是必然性、規律性與客觀性奴仆,對人的發展隻有惡沒有善,隻有信仰沒有真理。而哲學的對象世界則是必然與自由、服從與創造、主觀與客觀的統一。人是人的主宰,“人是人的最高本質”。哲學的對象世界流動不息、變化無窮,雖然都是人與自然的交往、人與人的交往,但隨著人不斷發展,人的本質不斷豐富,人的交往方式自然也就不斷改變,使人的現實活動表現為層出不窮的多樣形式。不同時代的哲學家隻能認識不同時代的人的本質,不能也不可能窮盡人類發展的終極認識,因為根本就沒有人類發展的終極認識。以有限的認識能力去認識無窮的現實,其理論必然是空洞抽象的。從人類歷史發展的高度看,歷史局限性是任何哲學理論都不能逃脫的災難。因此,聰明的哲學家隻思考屬於他那個時代的哲學,至於以后的哲學,自然要留給以后的哲學家。

不取消權威的哲學,就不能確立哲學的權威﹔不動搖對哲學的信仰,就不能使哲學更好地關注人的現實。任何偉大的哲學,在更重要的意義上只是屬於它所處那個時代的哲學,哲學的發展隻能被視作人類文化的歷史積澱。偉大的哲學應融於哲學發展的歷史思想背景中,更好地關注現實的人的生活及人的現實發展。

文明主體:市場經濟的呼喚

用黑格爾的話說,哲學是“思想中對它自己時代的把握。”哲學理論必須關心現實的人,現實的人的實踐。對此,馬克思主義者必須考察生動的實際生活,必須考察現實的確切事實,而不應抱著昨天的理論不放。當前中國乃至世界最確切的事實與最生動的實際生活就是市場經濟建設。

從經濟學的角度講,市場經濟是在價值規律的作用下,通過競爭機制,實現資源的最優配置與產品的最佳分配。而從哲學的意義上看,市場經濟則是適應個人獨立性的充分展開,最大限度發揮個體的生命潛能的人的交往形式,是人的發展達到一定階段所必然要求與之相應的經濟形態。

市場經濟作為與人的一定交往形式相適應的經濟形態,一經確立,就有它自身發展所要求的必然條件——市場經濟呼喚文明主體。

顯然,哲學界已經注意到主體建設是市場經濟的關鍵。但多數人只是從市場經濟本身出發去探討市場經濟規范的主體,片面要求主體建設、主體意識及主體觀念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而不是從人的發展視角看市場經濟規范的文明主體。由此,人與人的存在方式被顛倒了,市場經濟建設中就出現了眾多不可理解的現象:價值觀庸俗化,認識論勢利化,主體行為短期化,人與人矛盾激化,個人與社會嚴重背離等等。西方后現代主義關於“主體性的凱旋”走向“主體性的黃昏”的呼聲,無疑是對這種市場經濟的反動。而問題的根本不在於主體性由“凱旋”走向“黃昏”,關鍵要把從市場經濟出發的視角扭轉過來,從人的發展視角出發去看待市場經濟規范的文明主體,搞好主體建設。

首先,文明主體要立足全人類發展的高度,確立全人類發展的意識。

市場經濟作為與人的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經濟形態之一,它主要是為了適應個人主體性、個體能動性及個人創造性的發揮與展開,因此,從人出發的市場經濟所規范的文明主體,必須確立人類發展的意識,站在全人類發展的高度來審視市場經濟,參與市場經濟的實踐。市場經濟只是適應人的發展所形成的一種高級經濟形態,它只是人的發展的手段,而不是人的發展的目的。我們必須避免為發展市場經濟而發展市場經濟的思想和作法,確立正確的市場意識。

立足全人類發展的高度,確立全人類發展的意識是市場經濟的根本點。這已在西方市場經濟的長期發展與中國市場經濟的起始實踐中得到反証。西方理性主義的危機與非理性主義的泛濫,對主體性的撻伐與對非主體性的張揚,人道主義的失落與自然主義的回歸,無一不是對脫離人的發展的市場經濟的批判,背離人的發展,市場經濟就會變成人類的惡魔。在中國,不少人剛從“社會人”解脫出來,又走進“經濟人”的誤區,他們在市場經濟的實踐中使獲得的人性又在逐漸喪失,人成了經濟動物。金錢至上、物欲橫流,人在最大程度上被物化,成了物的奴隸,於是社會正義觀念、公眾道德意識、人文價值觀、為人民服務精神等都不同程度地遭受打擊,發展的人性被嚴重扭曲,人的本質也被非人化。這樣的市場經濟越發展,人就越徹底地被摧殘,越徹底地被異化。因此,剛剛開始發展的中國市場經濟實踐必須避免西方市場經濟的迷誤。市場主體要立足全人類發展的高度,確立全人類發展意識,使市場經濟一開始就成為人的市場經濟。

其次,樹立全面正確的市場意識。

為了進行市場經濟建設,市場主體就必須具有發展市場經濟所必須的市場意識,就必須對市場意識有一個全面正確的理解。所謂市場意識系指有利於推動市場經濟健康正常發展的主體思想、觀念及進行市場經濟實踐的價值觀、方法和原則。我們應真正地理解市場經濟的意義與價值,理解市場經濟與人的發展的根本關系。近年來,理論工作者無疑對市場經濟實踐中主體市場意識的建設關注最多,但多數人只是從市場經濟本身的發展提出市場主體要轉換觀念,解放思想以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很少從人的發展高度去思考市場經濟主體的市場意識。這種片面的適應,必然產生道德滑坡,人道主義的失落,並且使為人民服務精神、社會公益心成了過時觀念,共產主義理想也成了歷史﹔從而把人逐漸變成了市場經濟的人,而不是把市場經濟看成人的市場經濟。事實上,“光是思想竭力體現為現實是不夠的,現實本身應當力求邁向思想。”[6]轉換觀念,促進市場經濟的發展,這固然是市場意識內含的一個方面,但另一個方面,用傳統觀念、思想規范市場經濟的發展也不能忽視。對於人的發展與人的解放,邪惡隻能是邪惡,正義也永遠是正義,並不因為觀念的傳統性、思想的歷史性而失去對人的發展與解放的價值。完整全面的市場意識應該是兩個方面的有機結合,前者體現為競爭、利益、效率、金錢與個人等,后者體現為謙善、倫理、公平、道德與社會等,兩者相向作用的合力,成為市場經濟健康發展的基礎,共同規范著市場經濟沿著正常的軌道向前發展。

第三,強化文明主體的人文精神。

文明主體的市場意識是內含有人文精神的,但在實際的主體的市場意識中卻失落了人文精神。而要避免市場經濟主體行為的短期化,克服市場經濟所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就必須強化市場經濟主體的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是以追求人的異化的揚棄、人的發展、人的自由與解放為內容的一種社會精神。隨著市場經濟的深入發展、工業化水平的不斷提高,造成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尖銳對立,人在最大限度上被異化,這時,人文精神就越來越體現出了它存在的意義。人文精神沒有固定不變的具體內涵,在不同的時代,體現不同的時代要求,就有其時代性的具體內容。在現時代,人文精神的具體內涵首先體現為通過市場經濟的發展促進個人獨立主體的生成,通過競爭機制充分發揮市場主體的個體的生命潛能,從而逐步實現由個體意識向類主體意識的升華。在當前的市場經濟建設中,尤其不能忽視公眾道德意識、社會公益心、為人民服務精神以及全人類發展觀念的價值意義,為此應全面加強人文精神的修養,加強精神文明建設,並在市場經濟的實踐中積極踐行,使市場經濟的實踐推動人的自由與發展。

第四,文明主體要確立社會公平觀念,在類主體的發展中促使個體全面發展。

西方學者在對西方市場經濟的發展考察后指出:如果沒有新教倫理,市場經濟的發展是不可想象的。這裡,是不是新教倫理支撐了西方市場經濟的發展故且不論,但市場經濟的發展離不開含有人類正義的人類文化精神這一點卻是無庸置疑的。所謂的新教倫理,實質上也就是指一種人類文化精神。

“公平通過對自身的否定而實現。”(列寧語)據調查,西方發達國家的工人首先考慮的不是個人利益、私人收入,而是企業組織的利益與社會的公平和正義精神。這正是形成他們良好的敬業精神、社會民主與正義觀念的根據,這也有利於個人主體精神在愉悅中充分發揮自身的生命潛能。市場經濟是一種競爭型經濟,它的意義與價值就是要促進個人獨立主體性的生成,並逐漸實現到類主體的升華。但這種競爭是公平、合理的競爭,因此它必然要求文明主體在市場行為中持有公平合理的競爭觀念,社會正義感以及人道主義精神等,隻有如此,才能保証市場經濟向著有利於人的發展方向發展,才能在類主體的發展中使個人主體的自由取得全面的發展,市場經濟才可能成為人的市場經濟。

市場經濟的文明主體含有十分豐富的內容,並且隨著人的發展市場經濟對文明主體的規范也不斷變化。因此,哲學的發展關注社會現實就不得不關心文明主體的建設。市場經濟實踐的不斷深入,給哲學的發展提供了豐富的材料,也提供了更廣闊的人的實踐。把握哲學的原品性,就必然迎來哲學發展的黃金季節。

參考文獻
[1][3][4][5]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161616.

[2][6]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2卷,第87108.

載於《社會科學》(上海)1997.9.P2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