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解體20年反思

作者:徐向梅    發布時間:2012年03月09日    

一、中國學者研究蘇聯解體的主要特點

在我國,有關蘇聯解體問題的研究20年來一直沒有沉寂過,其中以上世紀90年代為最熱,除了發表在各種學術雜志上的文章,也出版了很多相關的著作。其中尤以宮達非主編的《蘇聯劇變新探》1998)、陸南泉和姜長斌主編的《蘇聯劇變深層次原因研究》1999為代表,這兩本書都強調斯大林模式是蘇聯劇變的“深層根源”,體制問題是根本。最近幾年,中國學者研究蘇聯問題的重心依然放在探究蘇聯社會主義失敗、蘇聯解體的原因以及從蘇聯劇變中吸取哪些教訓上,只是研究的方法有些改變,更重視利用解密的檔案去梳理歷史,探究蘇聯方方面面的問題,出版了《蘇共執政模式研究》(2010,周尚文等著)、三卷本《一個大國的崛起與崩潰》(2009,沈志華主編)、三卷本《蘇聯真相——對101 個重要問題的思考》(2011,陸南泉等主編)等著作。

縱觀前后20年,研究蘇聯解體原因的思路和范疇沒有太大的變化,總體來說,研究者都同意蘇聯解體是由綜合性因素造成:歷史的現實的、國內的國際的、政治經濟的、思想文化的,等等。研究的視角包括體制原因、執政黨問題、民族問題、改革失誤或者是個人因素等幾個方面,觀點上變化不大。不過談論西方“和平演變”的聲音不多了。還有一個現象就是隨著蘇聯史問題研究的深入,國內形成了比較鮮明的兩派,在是否存在“斯大林模式”、俄羅斯是否掀起重評斯大林熱、斯大林大清洗的數字等問題上說法不一。

國內學界有關蘇聯解體問題的研究主要著眼於下面幾個角度。

() 思想理論滯后。這主要是指蘇共在思想理論戰線上長期的教條主義傾向和社會主義理論的嚴重滯后與匱乏, 導致其決策頻頻失誤, 埋下了失敗的種子。

(二)體制根源——對斯大林模式的批判。蘇聯的危機實際上是斯大林體制模式的危機,蘇聯沒有建立起一個公正、和諧的社會,自由和民主隻停留在紙面上,蘇聯時代的歷次改革都沒有突破這種模式。體制問題一般都是從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和政治體制的僵化來談的。

(三)蘇共自身的蛻化變質。社科院李慎明主持的《蘇共亡黨的歷史教訓》課題的一個核心觀點就是:蘇共亡黨和蘇聯解體起決定作用的因素是作為執政黨的蘇共本身的蛻化變質,是它背叛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社會主義和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蛻變為資產階級性質的政黨。對此,國內學界有不同意見,前駐俄大使李鳳林在《蘇聯真相》序言中指出,從制度層面去分析,蘇共長期以來存在的嚴重弊端,如高度集權、缺乏民主與有效的監督機制、領導干部思想僵化、脫離群眾、破壞法制、個人崇拜和特權盛行、在冊權貴的形成、不斷出現政策失誤等等,正是在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制度基礎上產生的,產生后又由這種制度保証上述弊端的長期存在並發展。

(四)民族問題嚴重。從民族問題的角度分析蘇聯的論著很多, 普遍認為民族理論和國家建制上存在巨大缺陷﹔斯大林時代錯誤的民族政策埋下了民族矛盾激化的禍根。

(五)改革及其失誤成為直接誘因。有關戈爾巴喬夫改革及其失誤對蘇聯解體的作用,學術界也存在分歧。共同之處是都承認它對蘇聯解體的影響。有認為主要是因為改革的政治方向不對,有認為包括戈爾巴喬夫改革在內的蘇聯改革長期未能擺脫傳統體制的束縛,依然停留在運行機制的淺層次上,有認為以戈爾巴喬夫為首的蘇聯領導人在經濟領域中所推行的許多決策是不適用甚至是錯誤的。中央黨校左鳳榮在2011年《俄羅斯學刊》第一期上發表的文章中專門談到戈爾巴喬夫改革所犯的戰略性錯誤,包括:用行政手段開展“加速戰略”和反酗酒運動﹔實行一切權利歸蘇維埃﹔拖延了革新聯盟﹔拖延了黨的改革。后面兩條也是戈爾巴喬夫在去年蘇聯改革25年接受採訪中公開承認的兩大錯誤

(六)個人因素的作用。探討個人因素在蘇聯解體中的作用,我國理論界主要著眼於斯大林和戈爾巴喬夫。也有些學者追溯到列寧、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等,認為他們都對蘇聯解體負有間接責任。有學者特別提出要注意地方精英在蘇聯解體中的作用,蘇聯解體最主要的干將是各加盟共和國的領導人,正是他們成了蘇聯的掘墓人。

(七)外因的作用外因的作用顯然是存在的,比如冷戰和軍備競賽,西方的和平演變戰略,東歐劇變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促動因素, 東歐和蘇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不過外因方面不存在大的爭論,近些年也談論不多。

二、應該關注的幾個視角

談蘇聯解體問題已經20年了,正像前文指出的,其中有關政治、經濟、民族問題等等角度都涉及到,但是我覺得還是有幾個視角關注不夠。

其一是經濟視角。蘇聯經濟在封閉的表象背后已經漸漸融入世界,特別是6070年代以后,對國際市場的依賴漸露端倪。至1989年蘇聯的進出口總額已達2200多億美元,甚至超過了一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依賴一方面體現於糧食進口。19801990年間,蘇聯成為世界最大的糧食進口國,在世界糧食進口總額中佔16.4%。依賴另一方面體現於石油出口。1980年前后,石油和天然氣已佔到蘇聯向經合組織國家出口額的67%。按照俄前總理蓋達爾的說法,蘇聯的“外貿平衡、收支平衡、居民的糧食供應、保持政治穩定,全都在越來越大的程度上取決於墾荒地的天然氣怎樣、石油開採的狀況如何。”問題嚴重的是恰在蘇聯經濟越來越依賴於糧食進口和石油出口的時候,80年代中后期,遭遇了國際市場糧食價格暴漲、石油價格快速且持續下跌,這就造成了蘇聯經濟空前的困難。

在俄國歷史上因為糧食和飢餓問題引發的各種運動和革命不在少數,1917年二月革命的發端甚至就是“面包騷動”,大概誰都沒有想到,就是從“面包騷動”開始,短短八天之內就埋葬了存續300年之久的羅曼諾夫王朝。糧食危機、石油出口依賴歸根結底是蘇聯經濟固有的結構問題。

其二是輿論視角。輿論問題不是沒有人談到,但始終是比較敏感。公開性和民主化原則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受到老百姓歡迎的東西,據稱當時蘇聯的狀況是報刊亭前時常排起長隊,每天的報紙經常在兩小時內銷售一空,戈爾巴喬夫的這一倡議所釋放出來的媒體和輿論的力量可能是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是導致形勢失控的一個重要因素。蘇聯體制無疑是存在許多弊端的,現實生活中也是有很多不滿和無奈的,媒體的渲染、輿論的導向使得在國家面臨嚴重危機情況下的社會更加迷茫,正如亞歷西斯·德·托克維爾所說的,“幫助制造了那種普遍的不滿意識、那種一致的公眾輿論……從而制造了對革命變革的實際要求”。

其三是武裝力量視角。我注意到今年戈爾巴喬夫在接受一些西方媒體採訪時談到的一些細節,比如在對蘇聯解體有著重要影響的兩個事件的處理上。一個是1991年“8.19”事件——斷送了正在擬議中的新聯盟條約,蘇聯以副總統亞納耶夫為首的緊急狀態委員會行動前兩個月,戈爾巴喬夫就從布什總統處獲知了行動內容,甚至行動小組名單,但是他無所作為。另一個事件是1991128日直接葬送了蘇聯的別洛韋日協定,俄羅斯、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總統聚集在白俄羅斯的明斯克簽署解散蘇聯、成立獨立國家聯合體的別洛韋日協定的時候,有人建議戈爾巴喬夫採取強制措施軟禁葉利欽等三人。用戈爾巴喬夫自己的話說,在任何情況下不動用武力,不採取強制措施是他始終的道德信條。事實上不只是戈爾巴喬夫個人的道德主張或者個性原因,蘇聯在阿富汗戰敗導致蘇軍內部產生嚴重的厭戰情緒,蘇聯的公開性和民主化改革所導致的社會迷茫也蔓延到軍隊,高級將領在形勢不明朗的情況下多採取旁觀態度,這些都是在蘇聯解體過程中武裝力量缺失的原因。蓋達爾在其《帝國的衰亡》一書中有一句話:“當一個國家失去了對暴力的壟斷,甚至連使用暴力的能力都喪失了的話,就不成其為國家了。”

三、蘇聯解體教訓之我見

在蘇聯解體問題上,存在不同的說法,學者們從不同的視角予以解讀,中間也存在著很大的分歧、激烈的爭論甚至對立。我個人認為,蘇聯解體從根源上的確是體制問題,是體制造成的所有弊端使蘇聯共產黨在人民中喪失了威信,使人民對政權、對國家的經濟和社會失去了信心。如果這種體制繼續下去,劇變的出現是遲早的事情。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蘇聯解體卻可以不在那個時候發生,如果改革得當,甚至也可以不發生。

體制問題存在了幾十年,80年代中期以前依然是穩固的﹔蘇聯經濟存在嚴重的結構問題,出現糧食危機,與西方存在很大的差距,但是依然保持著不太高的增長,並不是完全的真正意義上的“停滯”﹔腐敗問題、特權階層問題的確很嚴重,但是相比今天的俄羅斯,也並非致命問題﹔蘇共黨內存在的干部任命制和職務終身制、缺乏理論創新等問題的確從長期上是危及黨的生命力的問題,但也不一定是會導致其頃刻間崩塌的因素﹔西方的和平演變戰略也並不是戈爾巴喬夫上台才開始的﹔等等。也許正像戈爾巴喬夫自己后來說的,如果他沒有在那個時候啟動那樣的大規模的改革,也許他今天還坐在總書記的位置上。西方政界和學界在蘇聯解體前也都認為蘇聯至少還會穩定存在幾十年。

從長遠上看,改革勢在必行。問題是以戈爾巴喬夫為首的當時的蘇共領導集團在改革的戰略選擇上、在改革步驟的控制上都存在嚴重的失誤,既沒有一套整體的改革戰略,又沒有“摸著石頭過河”的耐心(這與俄羅斯人的性格有關),在國家面臨嚴重的經濟危機的情況下,經濟改革、政治體制改革、處理民族問題一股腦地應對,而同時在“民主化”、“公開性”的大潮下,整個社會、輿論、人心都失去了控制。而且由於戈爾巴喬夫個人品性的關系,又在許多緊要關頭拒絕使用強制措施,從而導致局面失控,改革就像開啟了潘多拉魔盒。因此我認為,吸取蘇聯解體的教訓自然要關注前述諸多方面,如體制弊端、民族問題、黨的建設等等方面,改革大勢所趨。但是如何選擇改革策略、如何保持改革在一條可控的軌道上運行至關重要。

四、俄羅斯有關1991年、蘇聯解體和戈爾巴喬夫的民意調查

有關蘇聯解體問題,政界、學界的分析總是比較理性,看看俄羅斯普通百姓的觀點也是很有益的。

2011219—20全俄社會輿論研究中心做了兩項社會調查,分別在31日和2日公布了結果。

第一項調查的主題為《回顧戈爾巴喬夫時代:蘇聯首任和末任總統的失敗與成就》。調查顯示,在過去的十年間俄羅斯人對戈爾巴喬夫的態度產生了一定的變化。盡管今天大多數俄羅斯人依然難以對戈爾巴喬夫執政時期作出肯定的評價(73%),但是對他表示憤慨的人已經從2001年的30%下降到2011年的20%,表示厭惡的人從9%下降到5%。當然與此同時,表示好感和同情的人也從16%下降到5%,表示尊敬的人從15%下降到10%。比較引人注目的是對他表示冷淡甚至漠不關心的人從25%上升到47%。今天的俄羅斯人把引入民主自由、賦予企業家活動權利和結束冷戰視為戈爾巴喬夫執政年代的主要功績,而把蘇聯解體、國家衰落、無序、把國家出賣給西方和改革不能貫穿始終等視為戈爾巴喬夫執政時期的主要過失。

第二項調查的主題是《蘇聯解體是不可避免的還是偶然事件?》,俄羅斯人對於戈爾巴喬夫在蘇聯解體中的作用意見不一。42%的人認為,戈爾巴喬夫在蘇聯解體中所起的作用是第一位的,37%的人認為,蘇聯反正會解體,即便坐在戈爾巴喬夫崗位上的是別的政治家。年輕人傾向於后一種觀點(41%),而老年人則傾向於前一種觀點(57%)。持前一種觀點的主要是俄共支持者(70%),不富裕的受訪者(49%),以及中等城市的居民(49%)。持后一種觀點的主要是自由民主黨的支持者(42%),富裕的俄羅斯人(44%),莫斯科和聖彼得堡居民(49%)。

201131920日,俄羅斯社會輿論基金會做了一項社會調查,主題為《20年后看蘇聯解體》。其中幾個問題很有意思。第一個是,19913月全民公決,您是支持還是反對保存蘇聯,在20013月的調查中有37%的人表示投了贊成票,3%的人投了反對票,而20113月的調查中有18%的人表示投了贊成票,2%的人投了反對票。第二個問題:如果今天讓您投票,您是支持還是反對保存蘇聯,回答是56%的人支持,22%的人反對。第三個問題:對蘇聯解體,您是否感到遺憾?在這個問題上社會輿論基金會公布了從1992年以來多年的調查數據,顯示出一個變化的曲線,感到遺憾的人1992年是69%199784%199985%200179%200662%201159%。第四個問題:您認為總的來說從蘇聯解體中俄羅斯是贏了還是輸了?2001年調查中有15%的人認為贏了,71%的人認為輸了﹔2011年兩個數據分別是20%53%。最后一個問題:您認為誰應該對蘇聯解體負最大的責任?1995年的調查數據顯示:認為戈爾巴喬夫應負最大責任的有44%的受訪者,認為葉利欽的有16%,認為其他共和國領導人的9%,認為“8.19”事變組織者的5%2011年的調查上述數據分別為38%20%4%5%

201181314日,全俄社會輿論研究中心針對回憶1991年:蘇聯解體、叛亂、第一台個人電腦……》主題進行了社會調查,意在了解在俄羅斯人的眼中1991年哪些事件最重要,結果於1014公布。

在今天俄羅斯人的眼裡,蘇聯解體和獨聯體的建立是1991年最重要的事件(48%),佔第二位的是8月叛亂,緊急狀態委員會試圖解除戈爾巴喬夫總統職務(40%)。此外,受訪者認為世界第一台個人電腦的問世17%)以及世界第一家互聯網的建立(15%)其重要性不亞於保存蘇聯的全民公決、美國與蘇聯簽訂的削減戰略武器條約以及葉利欽領導改革政府(15%)。1991年最重要的事件還有禁止蘇共活動(10%)、“沙漠風暴”軍事行動(9%)、華沙條約組織解散(5%)。

受訪者越年輕,越是難於評估1991年究竟哪些事件最重要。對年輕人來說可能是一些事件發揮了更大的作用,對老年人來說則是另一些事件。比如,對老年人來說,蘇聯解體(56%)、八月叛亂(52%)和保存蘇聯的全民公決(24%)是最重要的事件﹔對年輕人來說,更重要的則是第一台個人電腦的問世(2324%)和“沙漠風暴”行動(24%)。

今年是蘇聯解體20年,有關蘇聯解體原因及其后果的話題在世界范圍都受到熱議。從一個大國的肢解的角度,幾乎沒有人不為之惋惜,不過俄羅斯人已經能夠平靜地看待所發生的一切,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事件對於他們來說越來越成為歷史。正像普京所說:“誰不為蘇聯解體而惋惜,誰就沒有良心﹔誰想恢復過去的蘇聯,誰就沒有頭腦。”生活在繼續,一個民主的、現代化的俄羅斯是他們今天的夢想。

注釋:

“戈爾巴喬夫談蘇聯改革25年”,俄羅斯報網2010312

Е.Т.蓋達爾:《帝國的消亡:當代俄羅斯的教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頁。

列昂·阿倫:“關於蘇聯解體:你所了解的都是錯誤的”,原載美國《外交政策》雜志201178月號,轉引自《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1年第4期第37頁。

Е.Т.蓋達爾:《帝國的消亡:當代俄羅斯的教訓》,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288頁。

全俄社會輿論研究中心網站。

俄羅斯社會輿論基金會網站。

全俄社會輿論研究中心網站。

有關第一台個人電腦問世的時間說法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