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时空观谱系中的马克思恩格斯空间思想

作者:冯雷    发布时间:2012年04月13日    

20年来从社会时空的视角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所进行的探讨,丰富了我国马克思主义学术研究话语。但是,目前的研究或局限于国外马克思主义社会空间理论的视野,或孤立地考证于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还缺乏触及时空哲学层面的深入探究,其中包括对马克思主义时空观的发生学研究。要对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时空思想作出恰当的评价,就需要把它放到近代以来时空观念的发生史当中去观察和比较。

在笔者看来,从16世纪至今的500年间先后生成了三种时空观。前300年,以牛顿为代表建立起了时间空间绝对性的近代时空观;19世纪至今,滥觞于黑格尔的现代时空观占据了主导地位;但是20世纪中期以来,人类的时空体验出现明显的变化,一种新的时空观念和时空哲学正在孕育之中。按照这样一种谱系解读,马克思恩格斯的时空思想属于现代时空观的一种表现形态。因此,要探讨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时空思想至少需弄清两个问题:其一,马克思恩格斯所隶属的现代时空观与近代时空观的区别在哪里?其二,马克思恩格斯与黑格尔的时空观是什么关系?

先说近代时空观。哥白尼日心说和地理大发现拉开了近代时空观念大变革的大幕,经由伽利略、笛卡尔、牛顿、莱布尼茨、康德等人的理论阐述(这些人的观点差别很大,甚至针锋相对,但从大的时间尺度来看同属一个类型),生出了一种与此前不同的新型的时空观——近代时空观,最为典型的是牛顿提出的“绝对时间”、“绝对空间”。简单来说,牛顿认为整个自然界就像一架机器一样有秩序地按照力学规律运动着,这种有规律的运动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存在一个绝对静止的“容器”——绝对空间。绝对空间作为供物体运动的舞台,“是与外界任何事物无关,而永远相同的和不动的”。同理,绝对时间也是“均匀地、与人和其他外界事物无关地流逝着”。近代时空观的特点是时空与运动着物质彼此互不依赖,而且时间与空间也是各自独立存在的。

黑格尔作为一个客观唯心主义者,运用辩证法思想批驳了牛顿、康德等人的观点,思辨地提出了空间·时间·物质·运动彼此对立统一、不可分离的时空哲学,成为系统阐明现代时空观的第一人。黑格尔论证了不存在无物质的空间和时间。他指出:有人错误地以为空间“必然像一个箱子,即使其中一无所有,它也仍然不失为某种独立的特殊东西”,其实,“空间总是充实的空间,决不能和充实于其中的东西分离开。”同样地,“时间并不像一个容器,它犹如流逝的江河,一切东西都被置于其中,席卷而去。时间仅仅是这种毁灭活动的抽象。事物之所以存在于时间中,是因为它们是有限的;他们之所以消逝,并不是因为它们存在于时间中;反之,事物本身就是时间性的东西,这样的存在就是它们的客观规定性。所以,正是现实事物本身的历程构成时间”。黑格尔还论证了不存在无空间和时间的物质。他指出:“空间和时间是感性事物本身的普遍东西。”空间和时间既是感性的东西,同时也是普遍性的东西,换句话说,只能感觉而不同时具备抽象的时间空间成分的事物是不存在的。黑格尔还论证了空间和时间是相互转换的。他认为空间不是无能为力、停滞不动的,空间中产生的差别“就是潜在地否定的东西,即时间”。所以他说:“空间的真理性是时间,因此空间就变为时间”。同样地,时间也会由于对自身的扬弃而转化为空间。这个过程在黑格尔看来符合人们对于运动的直观,所以他说:“我们认识到空间与时间从属于运动”,“空间与时间在运动中才得到现实性”。黑格尔还论证了物质与运动的绝对统一。他指出:“既然有运动,那就有某物在运动,而这种持久性的某物就是物质”。“就像没有无物质的运动一样,也没有无运动的物质”。

作为对近代时空观的第一次否定,黑格尔时空哲学表现为“理念外化为自然界”这种头脚倒置的客观唯心主义形态。当主张“自然界是唯一现实的东西”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将这种倒置的哲学颠倒过来,并接受了空间·时间·物质·运动辩证统一的思想后,便创立了现代时空观的第二种表现形态——新唯物主义时空观。尽管新唯物主义时空观与黑格尔时空观在“精神与自然界谁是本原?”这个问题上看法完全相反;此外,新唯物主义时空观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形成的现代时空观的第三种表现形态——现代主义时空观之间也存在很大差异,但是它们作为同一类型的时空观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主张空间·时间·物质·运动的辩证统一性,即:时空是物质的存在形式,物质离不开时空,时空离不开物质,时间和空间可以相互转化,物质与运动是统一的。

准确把握现代时空观的特质,有助于我们跳出当前马克思恩格斯社会空间思想研究的某些误区。这里仅以关于马克思恩格斯时空观是否相悖的争论为例。有的学者认为马克思的空间观是一种社会空间观,而恩格斯从物质和运动出发阐述时空观,撇开了人的活动,把时空绝对化、抽象化了。其实,在现代时空观语境下探讨时间空间必然同时意味着对物质和运动的关照。作为唯物史观创立者之一的恩格斯,他所说的物质和运动当然含括了人及其社会实践活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和《论住宅问题》也可以证明恩格斯并没有忽视对社会空间的批判。而马克思虽然主要是在进行现实社会批判时展开其时空观点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把作为物质和时空的具体形态的现实社会过程,与关于物质和时空的抽象对立起来。从事实上来说,也没有证据表明马克思不赞同恩格斯《反杜林论》中对新唯物主义时空观的系统而明确的阐述。

其实,关于恩格斯撇开人的活动谈论时空的这种指责,是从新马克思主义者关于19世纪以来的社会理论仅仅把空间当作外在于现实社会历史进程的“容器”和社会关系变革的被动载体这一批评定式演变而来的。这一影响广泛的观点包含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并招致了后来种种理论混乱,即断定马克思学说等现代社会理论把时间和空间当作与现实社会运动无关的、静止的、被动的“盒子”。如前所述,只有近代时空观才把空间当作“盒子”,而现代时空观认为空间·时间·物质·运动是辩证统一的,所以对于一个现代时空观主导的理论来说,不会在考察事物的时候忽略其时空特征的,反之亦然。事实上《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等著作都可以证明马克思没有忽略对资本主义的空间逻辑的深入分析。至于说为什么马克思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中没有更多地从社会空间维度展开现实批判,我想如果考虑到这是作为受到20世纪“现代主义时空观”深刻影响的我们才有的发问的话,也许就不难回答了吧。

  (作者单位: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主义研究部)

说明:本文刊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