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上生存观与科学方法论

——关于怀疑的两种类型学分析

作者:胡长栓    发布时间:2012年02月09日    

近年来对怀疑论的研究出现了复兴。在进行怀疑论的研究中,对怀疑本身进行类型学的分析是必要的。这是因为哲学语言与其他科学语言的强专业性不同,有着专业性与非专业性统一的特点。专业性是指每一个哲学概念都有不同于日常生活和其他领域的特有内涵,非专业性则是指哲学没有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特有的语言符号,哲学的语言符号就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符号,前者决定了那些没有经过哲学专业训练的人对于哲学必然的无知,后者则决定了哲学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众所周知”。哲学语言的这种专业性与非专业性统一的特点就造成了黑格尔对哲学现象的有趣描述:“在一般人看来对于哲学的无知并不妨害他们对哲学随便下判断;正相反,他们每个人都相信能够对哲学的价值和性质下判断,虽然说他们对于哲学毫无所知。”[1]P16-17于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随便就会看到人们轻易地对哲学说“不”,尽管“他们自己承认不懂哲学”。当然,也正是哲学语言的这一特点决定了概念认识与分析在哲学学习与哲学研究过程中相对于其他学科更为独特的重要性。而在概念的类型学分析中,通常则要以语义学的考察为前提。

首先,我们对怀疑概念的语义学认识与分析可以在汉语言系统中来进行。根据商务印书馆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怀疑的义项主要有二,“怀疑:①疑惑;不很相信:他的话叫人~∣对于这个结论谁也没有~。②猜测:我~他今天来不了。”[2]P547但是如果对疑惑进行更细的分析就会发现,疑惑本身还包含着两层含义,一是表示不确定性的困惑。这种困惑表达的是一种由于缺乏认识和判断的根据而在心理上出现的一种状态,这种心理状态既没有肯定性的倾向,也没有否定性的意念,它不是一种内含结论的独断,而是一种包含问题的反思,因而,这种困惑通常导向的是进一步的追问,预示的往往是作为认识之始的问题;二是表示否定性的疑问。这种疑问与不确定性的困惑不同,它包含着否定的确定性,这种确定性由于没有可靠的客观性论据实际上表达的是主观上独断的不肯定观念,也即“不很相信”的主观意识,这种主观意识一方面表达了怀疑对象的外在于规律性和可靠基础的缺乏性,另一方面则表达了怀疑主体先验的思维经验和认知习惯,因此,这种表示否定性的疑问实际上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关于非可能性的模态判断,这种判断并不能绝对地说明判断对象为假,当然其关于否定的确定性也只能是主体自身主观的确定性。如:“他的话叫人怀疑。”揭示的只是“他的话”假的可能性与真的不可能性,但并不能绝对地说明“他的话”本身就是假的,即必然是假的,因为这里的怀疑只是主观的一种否定性猜测的判断。与这种否定性意义猜测的主观性相同,在汉语言系统中,怀疑作为肯定性意义猜测的语义也被广泛地使用,如“我怀疑他今天来不了。”“我怀疑明天下雨。”等的怀疑表达的都是肯定性意义的猜测和判断,同样,这里的猜测仍然是没有客观事实作为根据和缺少理性逻辑的支持,因而其肯定性的断言本质上仍然只是主体的直觉意向,而不是一种具有必然性的逻辑结论。这就意味着当有人说“我怀疑他今天来不了”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说“我怀疑他今天能来”,当有人说“我怀疑明天下雨”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说“我怀疑明天不下雨”,因为“我怀疑他今天能来”和“我怀疑他今天来不了”;“我怀疑明天不下雨”和“我怀疑明天下雨”作为主观的猜测具有真值的同等可能性,尽管通常的猜测会依一定的经验和事实作为判断的根据,但这些经验和事实通常也都不是推出其结论的充要条件,如“我怀疑他今天来不了”可能是因为“他今天到现在还没来”,而“我怀疑明天下雨”则可能是因为“今天阴天”等。

在汉语言系统中通过上述对怀疑的语义学分析,根据对于确定性的不同态度,怀疑的语义实际上也可以解释为以下两种:语义①困惑;不理解、无确定性。表达的是主体在认识上非独断的不确定性,它通常导引出问题,从而引起主体的进一步思考,因而怀疑在这里就是包含问题的疑问。语义②猜测、猜想、包含确定性。与怀疑的语义①包含不确定性的问题不同,猜测是独断的,它本质上是包含着确定性的主观结论和直觉意向,是主体或肯定或否定的非逻辑判断。

其次,我们也应该在英语语言系统中对怀疑概念进行语义学的分析。在英语中可以用来表示怀疑概念的词主要有:“doubt”、“suspect”、“distrust”、“mistrust”、“question”、“dispute”等。根据商务印书馆和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牛津现代高级英汉双解词典》的词义解释,“doubt”作为动词的英文含义为“feel doubt about; hesitate to believe; question the truth of”,即怀疑;不相信;拿不准;不能确定。如“You cannot doubt your own existence.”你不能怀疑你的存在;“I doubt whether he will come.”我拿不准他是否会来。“suspect”作为动词的词义:1是“have an idea or feeling (concerning the possibility or likelihood of sth)”意即猜想;疑有;觉得会;有点感觉到等,“He suspected an ambush.”他疑有伏兵;“I suspect (that)he’s a liar.”我料想他是一个说谎者。2是“feel doubt about”,怀疑;觉得可疑,如“doubt the truth of an account.”怀疑一项报告的真实性。“distrust”意为“have no trust in; be doubtful of”,表示不信任;猜疑,如“He distrust his own friends.”他不信任他自己的朋友。“mistrust”的英文解释为“feel no confidence in.”如“mistrust one’s own powers.”不相信自己的智能。“question”作为怀疑的意思是“express of feel doubt about”,对…表示或感到怀疑。如“question sb’s veracity.”怀疑某人的诚实;“question the value (or importance) of compulsory games at school.”怀疑学校中实行强迫学生参加体育运动的价值(重要性)。另外在英语中“dispute”一词除了辩论、争论的语义外,也有“讨论、怀疑……的真实性或妥当性”的词义,即“discuss, question the truth or validity of”,如“The election result was disputed, eg it was said that the votes had been counted wrongly.”选举的结果引起异议(如据说选票被数错); The will was disputed, eg it was said that it had not been made in correct legal form.”这遗嘱的真实性受到怀疑(如据说系未经合法手续而立者)。[3]至此,通过以上对在英语语言中具有怀疑语义的词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到在英语中怀疑的概念通常也有三种语义。1、不能确定、拿不准。说明的是主观上的不确定性,如“doubt”;2、猜测、猜想。包含肯定性意向的确定性,如“suspect”;3、不相信、不信任。是一种内含否定的主观意向,如“doubt”、“suspect”、“distrust”、“mistrust”、“question”、“dispute”等。但就关于确定性方面来看,怀疑概念的语义在英语中与在汉语中是一样的,即语义①无确定性的困惑和疑问;语义②或否定或肯定的确定性猜测、猜想。

通过在汉语与英语中对怀疑的语义学考察,我们可以看到怀疑概念具体说来是在三种语义上被理解和使用的,即无确定性的疑惑、独断的肯定性猜测和主观独断的否定性意识。

在关于怀疑的类型学分析中,对怀疑进行科学的类型学分析是必要的。这不仅是因为怀疑本身是科学存在中最经常的话语,众多的科学家在其科学研究中都不得不对怀疑给予特别的关注,更重要的是因为怀疑通常被作为一个认识论问题而在科学的存在中与其他存在领域不同有其独特的本质。这意味着只有有了在科学存在中对怀疑的分析,那么关于怀疑的类型学分析才会是全面的。

在科学中,怀疑是以否定的特性存在的,它主要表现为对传统学说、观念、知识和已有理论的疑问和否定,它是人们在认识和思想中对已有的确定性的消解,是对常识与权威的否定性反思,它反对思想上和认识中的绝对化和僵化,反对教条和迷信,它承载着人们的自我意识和创造性思维,启发人们摆脱一切传统观念和已往知识的限制而进行独立思考,因而在科学的发展中,怀疑是人们产生新认识的开始和前提,“科学的怀疑作为一种方法,是探索和发展真理的重要条件。”[4]P554在笛卡尔看来:怀疑“可以让我们排除各种各样的成见,给我们准备好一条非常容易遵循的道路,让我们的精神逐渐习惯脱离感官,并且最后让我们对后来发现是真的东西决不可能再有什么怀疑。”5(P10)因此,费尔巴哈认为“真正的怀疑是一种必要性”。这里我们已可以看出怀疑作为一个认识论的问题,在科学的存在中实际上就表现为科学的方法和科学研究必不可少的环节。

怀疑作为科学的方法,是人类科学认识的辩证法,它帮助人们实现主观在认识上的理论自觉,即自觉地消解旧的确定性,在思想上走出传统观念与知识经验的樊篱,从而在科学的发展中寻找新的确定性和推动人类新认识的产生。方法决定于本质,怀疑的方法具体说来就决定于科学也即知识的本质,而知识根本上又决定于知识对象即事物的本质,这里的事物是指一切科学研究的对象,既包括外在客观的自然,也包括人类社会的自然和内在于人的主观思维与心理等,根据唯物辩证法的基本观念,任何事物都是一定空间和时间中的存在,这意味着任何事物都是具体的、有条件的和变化的,在知识对象的世界里终极的和永恒的东西是没有的,如赫拉克利特所言: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永远不断地更新,一切皆流,万物常新。事物的存在本质上永远都表现为自在地对自身的否定。因此,知识作为人类认识对事物在主观上的客观反映也必然是具体的、有条件的和永恒变化的,任何抽象的、终极的和永恒不变的知识都必然不能反映知识的对象本身,因而也就是最无实际意义的知识。然而,知识作为人类认识的观念却总是表现为确定的、终极的和不变的,这使我们甚至要在确定性中来理解知识,因为与事物的自在变化不同,人作为本体性和历史性存在对终极性和永恒性的追求,使人的观念即经形成就自在地表现为不变性和确定性,这样就产生了与事物变化本性并不一致的人类认识的形而上学。而对形而上学最有效的克服就是坚持人类认识的辩证法,作为科学方法的怀疑正就是辩证法的开始,它使我们从对传统与权威的信仰中解放出来,以实现新的确定性和新的认识的前提的理论自觉。事实上,在以往人类认识的发展中,人们对于作为科学方法的怀疑是肯定并极有热情的,如《论语》有载“子入太庙,每事问。”明陈献章则指出“疑者,觉悟之机也。”而在西方近现代科学的发展中怀疑作为科学方法则已经成为一种系统化的理论,并在近现代的认识论发展中始终吸引着众多科学家和思想家的理论兴趣,产生了诸多关于怀疑的重大理论,众所周知如笛卡尔就建立起了普遍怀疑的理论,坚持一个人如果想要在科学上建立起某种坚定可靠、经久不变的东西的话,他就要在有生之日认真地把历来信以为真的一切见解统统清除出去,再从根本上重新开始,因为“凡是我早先信以为真的见解,没有一个是我现在不能怀疑的,”[5](P19)而怀疑的第一个原则就是在科学里除了直到现在已有的那些根据以外,如果还找不出别的根据,那么就有理由普遍怀疑一切,特别是物质性的东西。休谟的认识理论则是从怀疑开始,通过对人类理性推理实际的考察,揭示了因果观念的实质不过是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习惯,所谓的因果逻辑并不能给我们提供必然可靠的知识,从而确立了对因果观念的怀疑并最后形成了休谟经验论的怀疑理论。而康德的贡献根本上则是直接源于休谟的怀疑而建立起来的对人类理性直观自在之物能力的怀疑,这种怀疑把人类的理性能力严格限制在经验的范围内,认为人类的理智概念只涉及可能的经验的对象,也即仅仅涉及感性存在体。由此,源于对人类理性直观自在之物能力的怀疑就在理论上确立了经验科学真正不同于形而上学的独立的研究对象。

在科学的存在中,怀疑作为科学方法也体现为科学发展的必然环节。在波普尔的证伪主义看来,科学就是“不断的革命”,实现这种科学不断革命的主要环节就是猜想与反驳,而虔信则是科学发展中最彻头彻尾的罪过,波普尔认为“科学必然开始于神话和对神话的批判;既不是开始于观察的集合,也不是开始于发明实验,而是开始于对神话、对巫术技巧和实践的批判讨论。”[6]P71-72因为,“知识的诚实性不在于力图通过证明(或者‘或然的证明’)来加强或确立自己的见解,而在于明确地规定自愿放弃自己见解的条件。”[7]P12与波普尔一样,库恩也反对把科学看成是通过永恒真理的积累而实现的知识的增长的传统观点,认为科学的发展就是“科学的革命”,但与波普尔把科学看成是不断的革命不同,库恩则是通过他的“范式”理论来说明科学革命的,认为“科学革命就是科学家据以观察世界的概念网络的变更。”[8]P94这个概念网络就是科学的范式,它是指那些公认的科学成就,它们在一段时间里为实践共同体提供典型的问题和解答。向新范式的转变便是科学革命,而一种范式通过革命向另一种范式的过渡,便是成熟科学通常的发展模式。正因为此,库恩指出:“为了成就重大的科学进展,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承诺一个可能会出错的范式。”[8]P93这里,库恩实际上也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科学发展的基本环节,即首先虔信已经确立的科学范式并在其中进行科学研究,其次就是发现既有科学范式的“难题”以批评既有的科学范式,最后是过渡到新的科学范式并确立对新科学范式的信仰。科学研究纲领是拉卡托斯提出的一个动态的科学发展模型,是拉卡托斯的克服了波普尔和库恩理论缺点而又不违反科学史的理解科学的基本理论,“纲领由一些方法论规则构成:一些规则告诉我们要避免哪些研究道路(反面启发法),另一些告诉我们要寻求哪些道路(正面启发法)。”[7]P66拉卡托斯认为,“一切科学研究纲领都在其‘硬核’上有明显区别。”科学的发展就表现为通过反面启发法和正面启发法不断形成的关于纲领硬核的保护带。反面启发法通过把一个又一个的反证据变成证认的证据以不断生成关于硬核的辅助假说保护带,它的主要性质是反驳;正面启发法则是一个“形而上学”原则,它几乎完全不顾及反驳,只是通过新事实的产生所提供的证实使研究纲领保持前进。这里,拉卡托斯科学的基本环节就表现为反驳与证实,而拉卡托斯科学的主要事业则表现为通过反驳与证实以形成关于研究纲领已经硬化了的内核的保护带,当然也包括通过新的反驳与证实放弃其硬核,如果一个研究纲领不再能预见新颖的事实并导致退化的问题转换。由此我们可以说,无论波普尔、库恩和拉卡托斯在科学发展问题上有什么样的争论,但他们都是把怀疑作为科学最基本的环节进行说明的,而事实上这种说明也正是人类“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认识过程在科学中的表达。

在费尔巴哈看来,科学的“怀疑是一种必要性;这不仅因为它使我摆脱掉妨碍我认识事物的那些成见或偏见,从而成为获得这种认识的主观手段,而且因为它符合于通过它所认识的事物,处于事物本身之中,因而是用以认识事物的惟一手段,是事物本身所给与和规定的。”[9]P163这就意味着,作为科学方法和环节的怀疑并不与我们通常在怀疑论的意义上理解的怀疑相同,它不是一种以自身为目的的存在,不表现为永远的怀疑和非确定性,而是以科学为本体的工具性存在,是科学认识的手段。这也就意味着,科学怀疑的存在,就其目的来说,它以科学为目的,是人类科学认识的工具,它最后是为了不断达到确定性的认识,从而实现以人类认识的不断增长为内容的科学发展;就其产生来说,它不是源于人类主观认识的不确定性,恰恰相反,它源于人类认识新的确定性,也就是说,科学的怀疑不是无确定性的否定,即不是徘徊游离于众多确定性之间无法选择的表现,而是以事物的新发展及由其带来的新的确定性认识的结果,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科学的怀疑不是赤手空拳的徒搏,而是手握新武器的战斗;就其对象来说,科学的怀疑不是以所有的确定性为对象,即不是对一切的否定,而只是对已有的一定理论、观念和认识的否定,而且这种否定本身也还包含着肯定的因素,因而不包含怀疑的悖论,是一种辩证的否定;就其本质来说,科学的怀疑既不是心理学的范畴,因为它不是人们心理状态的表达,也不是一种人们的生存观念,因为它并不关注人们的生活本身,它应该属于科学认识论的范畴,因为它是人类新认识的契机和科学发展的重要手段,是一种科学方法论。很显然,怀疑在这里是取之于语义②的“主观独断的否定性意识”。

在人们的观念中,怀疑总是与怀疑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具体就表现为人们对怀疑的理解总是离不开怀疑论的视野。这一方面反映了怀疑作为怀疑论主要内容和根本特征的事实,另一方面则说明了在人们的认识中,怀疑更根本的看就是一个怀疑论的问题。而怀疑论就其本质来说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种重要而独立的哲学理论形态,这就意味着在哲学中对怀疑的考察必然构成关于怀疑的类型学分析的根本内容。而在关于怀疑论的研究中,“我们必须把古代的怀疑论与近代的怀疑论分开,并且只讨论古代的怀疑论;因为古代的怀疑论具有真实的、深刻的性质。”[10]P108至于近代的怀疑论主要是以对真理可能性的假设为前提,关于人类认识基础、认识起点、认识对象和认识过程等的探讨,因而在其本质上是属于科学方法论的范畴,也即科学的范畴。遵循黑格尔给我们指引的道路,关于怀疑的哲学考察就只能被固住在古代怀疑论的领地上。

就古代希腊的怀疑论来看,怀疑实际上是人们一种生存观的体现。公元前三世纪的亚历山大辉煌开始了古代希腊语世界的希腊化历史,在这一时期,一方面“希腊人遍及世界,希腊人变成了世界的导师”,另一方面对于希腊人来说,屈服与混乱代替了自由与繁荣,动荡不宁消解了几乎每一个希腊人的高度圣洁,苟全性命与财产取消了追求真理的冲动,恐惧也代替了希望,“由于希腊生活的理想世界已分崩离析,由于民族的宗教日益淹没在客观世界的习俗中,由于被剥夺了独立性的和破碎的政治生活不再唤起虔诚,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深深感到只有依靠自己;因此更迫切需要人生目的的科学理论,更迫切需要保证个人幸福的智慧了。这样处世哲学,继希腊哲学之后,变成了哲学的基本问题;”[11]P211这一时期希腊的哲学思想更加集中地表现为对“在一个罪恶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够有德;或者,在一个受苦受难的世界里,人怎样才能够幸福?”[12]P293等人类的生存和幸福问题的关注。产生于这一时期的犬儒学派、斯多葛学派、伊壁鸠鲁学派等在本质上都是以人的生存和幸福为目的的关于人类不同的生存观,如犬儒学派就提倡应该“象一条狗一样地生活下去”的生存观;伊壁鸠鲁学派的“当我靠面包和水而过活的时候,我的全身就洋溢着快乐”的恬静生存观;斯多葛学派的“只有德行才是唯一的善”的生存观。怀疑论也是产生于这一时期的重要哲学学派,当然在其本质上也就体现着这一时期哲学的根本特点,即以生存和幸福为目的的人类生存观,只是与其它学派通过独断来实现的生存和幸福不同,怀疑论的生存和幸福则是通过悬搁判断后的心灵宁静来获得的,也就是说,怀疑论实际上就是一种“悬搁判断”的生存观,而怀疑作为怀疑论的核心则是这种悬搁判断生存观的体现。

首先就怀疑的语义来说,在古代希腊的怀疑论中,怀疑是取其语义①的,即与独断的确定性相对的困惑和非确定性,这并不与我们一般在否定的意义上理解的怀疑相同。在人类的思想史中,人们最经常地认为始终存在着唯物论与唯心论这两条路线的对立与斗争,但人类思想发展更为完全的图景则应该是独断论与怀疑论两条路线的对立与斗争,因为无论是唯物论也好,还是唯心论也好,他们在本质上都是一种确定性的独断,只不过唯心论独断地确立的是世界的精神本原,唯物论则独断地确立的是世界的物质根据。怀疑论则不同,它不能被归于两种独断论中的任何一种,因为它在本质上表达的是一种非确定性,这种非确定性在怀疑论的著述中尽管总是以否定性的形式出现的——这是由于怀疑论要确立非确定性就必须批判独断论的结果,因为独断论总是表现为某种肯定的性质。当然,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们通常把怀疑论归于不可知论的作法也是不妥的,不可知论与可知论一样同属于独断论,一个是对人类认识世界能力的否定,一个则是对人类认识世界能力的肯定,而怀疑论则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对此,塞克斯都明确指出:“‘悬疑’是一种心智的休息状态,因为在这种状态中我们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任何东西。‘宁静’是一种灵魂的无烦恼和安宁的状态。”[13]P2同时我们也完全可以从怀疑论的有关表达式中得到充分的说明:如表达式“谁也不更”(Not More),有时候也表述为“并不更”(Nowise More),虽然它显出一种肯定或否定的样子,但怀疑论者并不在这个意思上使用它,强调的则是“相反者等效”(equipoise),即对立的对象的同等有效性,它代表的是这样的含义:“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中我该肯定什么,否定什么”;表达式“或许”、“可能”、“也许”,代表的是表达式“或许是这样,或许不是这样”,“也许是,也许不是”。很明显,这些表达式表示不断言,当一个人说“也许是这样”时,他当然隐含地肯定了看上去相矛盾的表述:“也许不是这样”,因为他拒绝使用下面的肯定:“这是这样”;表达式“我悬搁判断”指的是“我无法说出眼前的观点中哪一个是应当相信或不相信的”,这表明有关事情在其可信性或缺乏可信性上对我们显得是一样的;表达式“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指的是对立的事情或任何冲突的事情在可信性和不可信性上没有谁更优越些;表达式“对于一切论证都可以找到同样有效的相反论证”实际上说的是:“对于我所研究过的、独断地确立论点的每个论证,在我看来都存在另一个对立的独断地确立论点的论证,在可信性和不可信性上两者同等有效”。这里对怀疑论表达式的简单罗列已可以看出:怀疑论的怀疑在含义上既不是肯定,更不是否定,而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即“悬疑”——即使对于怀疑论自己的表达式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我们对于它们的绝对真理性不作任何肯定的断言,因为我们说过,它们也可能被自己所驳倒——它们也被包括在它们所要怀疑的事物之中;这就像泻药不仅驱除体液,而且也把自己排出来一样。”[14]P37-43当然用怀疑论自己的话来说可能显得更为恰当即“悬搁判断”。

其次就“悬搁判断”的本质来说,悬搁判断是古代希腊怀疑论最基本的特征,也是怀疑论几乎一切努力最直接的方向,这种最直接的方向以致于使人们长期以来都只是在否定性怀疑的意义上来理解怀疑论,把怀疑论看成是为怀疑而怀疑的纯粹否定,关于这一点是可以在通常把怀疑论归于不可知论的理论中得到说明的。然而,悬搁判断并不是怀疑论的根本目的,怀疑也不是怀疑论的真实追求,怀疑论所做的一切都与获得心灵的宁静有关,“心灵宁静”才是怀疑论的最根本追求和终极目的。“所谓‘终极目的’就是‘一切行为和思考都是为了它而做的,但是它却不是因为其他的事物而存在的’的东西。或者换句话说,是‘追求的最终对象’。我们肯定怀疑论的终极目的是对于意见之争保持灵魂的平静状态,面对不可避免的事情情绪平和。”[14]P8-9为此,怀疑论者发现,心灵的宁静和情绪的平和是悬搁判断后的一种心理状态,这就意味着对于怀疑论者来说心灵宁静与情绪平和就必须通过悬搁判断来获得。因为在怀疑论者看来,所有心灵的不宁静和情绪的不平和都来自于人们面对众多同等有效的对立命题总是意图做出决定又无法决定的矛盾,而总是做出决定的意图则是因为从根本上相信事物有本性上的好与坏和人类有做出决定的能力,这样,怀疑论关于心灵宁静与情绪平和的终极追求就首先转变为对相信事物有本性上的好与坏和对人类理性能力的质疑,转变为对一切独断的批判,从而以确立悬搁判断的自在合法性,因为根据怀疑论的研究,“一个不断定任何本性上的好与坏的人,既不会过分热心地追求什么,也不会过分努力地逃避什么;这样,他就不会感到烦恼。”[14]P9这也就是说,宁静实际上是悬疑后一种自然的心理状态,当我们陷入分量相等的矛盾判断中的时候,我们只有在这些判断中悬疑而不作出决定,才不会在涉及诸种意见纷争的事情中感到烦恼而保持一种心灵上的宁静。事实上,怀疑论的主要表现也正是从经验与逻辑两个方面对一切独断性命题的批判。经验上,早期怀疑论的十大论式分别从判断的主体、“被判断的对象”即客体以及主体和客体双方等三个方面揭示了感觉经验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说明了我们对于外部事物的本性不得不悬搁判断;逻辑上,怀疑论则主要揭示了标准、证明、三段论、归纳法、定义、划分等逻辑判断与方法的内在矛盾,从而说明一切命题如果不是陷入了无限推论的泥潭,就是犯了循环论证的错误。总之,怀疑论者认为,经验与逻辑的考察都不能保证命题的实在意义,相反它导向的只能是我们悬搁判断的命运。

再次就怀疑论的产生来说,怀疑论的“最初起因,我们认为是对达到宁静的期望。那些有才能的人,被事物中的矛盾所困扰,对他们必须承认的变迁感到疑惑,而这些情况导致他们研究事物中什么是真的和假的,希望由于这个问题的解决而达到宁静。”[13]P2-3结果他们却陷入了由众多同等有效的矛盾命题所形成的汪洋之中,而他们的心灵却无奈地在这些众多矛盾命题的汪洋中漂泊着因为找不到作出最后选择的理由不得安宁。其实,只要我们稍微把目光投向怀疑论之前古希腊哲学家们关于本体论的探讨就会明白怀疑论所谓“懒人哲学”的苦衷:泰利士的“万物本原是水”;阿那克西曼德的“万物的本原是无限者”;阿那克西美尼的万物“基质是气”;毕泰戈拉派认为“数是万物的本原”;赫拉克利特的世界则是“一团不断地转化的活火”;巴门尼德的本原是存在;恩培多克勒的“火、水、土以及那崇高的气”的四原素说;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的世界则是原子的体现;柏拉图的世界则是被称为“另外一类东西”的理念;……这些关于本体论的众多探讨各异其是、各有其据、众说纷纭,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在怀疑论看来,如果不是独断地在其中作出选择就不能有所判断,而怀疑论根本上是反对独断的,这样,只要不想在纷纭的众说中徘徊,而是想获得“心智的休息状态”与“灵魂的无烦恼和安宁的状态”,就只能“悬搁判断”。另外,赫拉克利特和普罗泰戈拉的智慧也都确证着怀疑论的悬搁判断作为一种生存观念的意义,赫拉克利特认为一切皆流,万物常新,“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我们存在又不存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永远不断地更新。”[15]P23这就意味着思想的内容永远不是思想的对象本身,判断的真正对象也永远不在独断者的判断命题之中;“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15]P54是众所周知的普罗泰戈拉智慧,这一智慧在本体论追求的古希腊哲学中真正说来是最堪称为智慧的,因为它揭示了古希腊本体论哲学众所纷纭最深刻的原因,从而开始了古希腊本体论哲学的新转向,由此,也就在实际上为怀疑论的产生奠定了主观上的基础,因为作为万物尺度的人并不是单一的、自明的存在。这样看来,“悬搁判断”就独断论的本体追求来说是“懒人的哲学”,但就对追求灵魂安宁的生存观念来说则体现了一种大智者关于生存的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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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于《自然辩证法研究》2009.11.124-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