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卜算子?咏梅》翻出的千古新意

作者:李琦    发布时间:2019年07月09日    

毛泽东的词作《卜算子?咏梅》全词如下: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据毛泽东自叙,该词是“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为了好做比较,此处也将陆游的那首《卜算子?咏梅》照录:

驿路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词的情调,是消极的,安静的,低沉的, 就像舞会上隐藏在角落阴影里的素装女子,只是被动地等待着倾心的舞伴到来,而不肯自己坦然走向舞池中心,去主动牵住他的手。这是一个自怜自爱的女子,向往着春天里的绚烂,自己却不能有所行动。原因何在?即在她“无主”,即无人照管,无人理会。她“寂寞”,她“独自愁”。她不在雕栏小院,而在无人在意的路边,在淡淡的落晖里。风来吹,雨来淋,那些颜色鲜艳、性格张扬的花朵遮挡着她。而她,唯有沉默。花瓣无声落地,千人踩万人踏后,终于分不出是梅还是泥土了。但是,请你轻轻低头一嗅:即便是变成了泥土,我还是改变不了与生俱来的香气啊! 假如这种香气就是那素衣女子幽幽的情意,这词(北京)李 琦未必不能看作是流行情歌“死了都要爱”的宋词版,只不过,一个温柔沉静,一个酣畅淋漓。

然而,毛泽东是断断不会这样来读陆游词的, 陆游当年写的也不是什么爱情词作。毛泽东曾评论道:“作者北伐主张失败,皇帝不信任他,卖国分子打击他,自己陷于孤立,感到苍凉寂寞,因作此词。”所以,陆游所哀叹的“无主”,并不是说美好的女子没有心仪她的男子来牵她的手,爱她怜惜她,而是说他这样品性高洁、才华横溢的“君子”,却没有爱才而又心胸开阔的上司(君王) 来欣赏他重用他,一任他的一身本领白白浪费, 旁边还有恶风苦雨般的小人来欺负他,而他却不能奋起力争,只能顾影自怜,自伤自叹一番了事。身为抗金名将的陆游,自然也有豪气干云的时刻, 然而该词却流露了在那个历史时代文人为官做将的种种无奈,和陆游本人性格中柔弱的一面。

毛泽东是从来看不起那些悲悲戚戚、哭哭啼啼之辈的。他读了陆游的这首有名的咏梅词后, 十分不以为然。毛泽东可不是消极被动、坐地等死的那一号人。“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 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他乐于迎接挑战。此时他或许想和陆游的这首千古名词赛一赛,还特意用同样的词牌来写,并明确表示要“反其意”,定要大大地超越陆游,狠狠地翻出些新意来。

毛泽东想要超越,而且自信能超越的古人, 不止一个陆放翁。这些古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

1961 年11 月6 日清晨6 点,毛泽东致信秘书田家英:

田家英同志:请找宋人林逋(和靖)的诗文集给我为盼,如能在本日下午找到,则更好。

八点半又写信说:

田家英同志: 有一首七言律诗,其中两句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咏梅的,请找出全诗八句给我,能于今日下午交来则最好。何时何人写的, 记不起来,似是林逋的,但查林集没有,请你再查一下。

毛泽东诗词《卜算子?咏梅》

随后又追加一信:

家英同志:

又记起来,是否清人高士奇的。前四句是: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到处栽。雪里山中高士卧, 月明林下美人来。下四句忘了。请问一下文史馆老先生,便知。

后来终于查知,这首毛泽东一大清早就在苦苦寻找的诗,是高启《梅花九首》中之第一首, 全诗是: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毛泽东细细赏玩高启的梅花诗之后,心情大悦,不禁用草书抄写了一遍,在诗前注曰:“高启, 字季迪,明朝最伟大的诗人。”

在一个上午毛泽东连发三信,寻找一首咏梅诗,当然不纯是一时起了玩赏之兴,而是别有用意。“翻新意”的想法也不光是一种文学创作意图。他想要写一首咏梅的诗或词,应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当时国内国际形势都比较艰难,需要一个作品来做心情的润滑剂,还要能发挥鼓舞人心、激励斗志的作用。后来郭沫若曾在一篇题为《待到山花烂漫时》的文章中写道:

我们的处境好像很困难,很孤立,不从本质上来看问题的人便容易动摇。主席写出了这首词来鼓励大家,首先是在党内传阅的, 意思就是希望党员同志们要擎得着,首先成为毫不动摇、毫不害怕寒冷的梅花,为中华人民做出好榜样。斗争了两年多,情况好转了,冰雪的威严减弱了,主席的词才公布了出来。不用说还是希望我们继续奋斗,使冰雪彻底解冻,使山花遍地烂漫,使地上永远都是春天。

这段话清楚地说明了毛泽东写作《卜算子?咏梅》一词的政治目的。毛泽东自己也说过,这首词“是反修正主义的”。他急寻高启的诗,就是为了在写作中获得启发。

当然,毛泽东在此前后找来读或者回忆起来的咏梅诗词不止高启和陆游之作,还有林逋的诗。林逋的《山园小梅》全诗是这样的: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林逋的这首诗中,最有名的自然是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同样酷爱梅花的姜白石,竟因此为自己的两首咏梅自度曲各取名“暗香”和“疏影”。高启诗里的“寒依疏影”、“春掩残香”句,也明显受到了林逋的影响。对林逋,未见毛泽东有何评论,但高启,毛泽东显然是非常欣赏的。其实,早有人认为高启的咏梅诗里,“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句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更妙更有韵味,高启本人也颇为自得和爱不释手,在自己后来的诗里就化用过好几遍。毛泽东之所以看到那句“雪满山中”后,盛赞高启是“明朝最伟大的诗人”,可能是拿它跟陆游那首咏梅词相比较,感觉高启之作格调更高的缘故。陆游那首咏梅词太低沉了,一肚子哀怨之气却束手无策。如果把我国人民比作美好的梅花,把艰难困苦比作“黄昏”、“风和雨”,把国内外的敌人比作“群芳” 的话,那岂不是我国人民就毫无主观能动性,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最后被粉碎掉?到那时剩再多的香气又有何用!还不是徒增悲伤,说不定还落成个全世界反动派的笑柄!这是泄了六亿人民的气,不“反”他的“意”都不行。

如果说陆游的这首咏梅词是“孤凄”的话, 高启的这首咏梅诗就是“孤傲”。“雪满山中高士卧”句有个典故,出自柳宗元的《龙城录》,说是东汉袁安年轻时隐居不仕,冬天大雪封山,他仍高卧在家中,忍饥挨饿也不出去求人援助。你看,陆游哀叹“寂寞开无主”,高启却欣羡“山中高士”的“享受寂寞”。“月明林下美人来”也有个典故,柳宗元在《龙城录》也有记载,说是隋朝赵师雄被贬到广东罗浮,“日暮于松林酒肆旁见一美人淡妆素服,因与诣酒家共饮。”“师雄醉寝起视,在大梅树下月落参横,但见翠羽啾啾而已”。这估计又是一个失意才子与风尘女的艳遇,与聊斋里的狐仙故事差不多。且把故事里的陈腐俗气滤去,想象一下:空山大雪,冷寂无人, 唯有千树万树芳香的梅花,陪伴着那高士静静安卧;抑或月色溶溶,梅影参差,鸟鸣啾啾,一身素衣的女子倚着梅花树,显得更加清丽动人。毛泽东敏感地嗅到了高启诗中的那一股子清傲之气。林逋的名句可以说妙在神韵,高启的句子却是妙在骨气,令正在酝酿诗情的毛泽东格外振奋, 增加了写作信心。应当留意高启咏梅诗对毛泽东《卜算子?咏梅》的这一点微妙的影响。

前面说了,毛泽东写作《卜算子?咏梅》有着一定的政治目的。但是,一旦进入诗词欣赏和写作的过程,他就要转换一下心情,从政治心理状态走入审美心理状态了。他要让自己的作品在古人的基础上翻出新意,是因为古人的诗词太缺少气魄,在鼓舞民族精神、战斗情绪方面力量太弱。他要“反古人其意”,塑造一个全新的梅花形象,要比前人的作品立意更高,角度更新,气魄更强大。应当说,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林逋的咏梅诗,是站在人的角度去欣赏梅的无限风姿。众花皆已凋谢,她却开得那样美好。她就开在清清浅浅的溪流边,开在月色朦胧的静夜里, 隐隐约约的香气似乎飘来又似乎飘去,不可捉摸。洁白的鹤忍不住要偷窥她,粉色的蝶儿如果知道了也会如痴如醉。这美丽芳香的花朵,只愿诗人长守在她身边,为她轻吟,而不需要那些喧闹的歌舞、醉人的好酒来烦她的心。这里的梅花,是自在于人之外的。“梅妻鹤子”嘛!林逋心目中的梅花不是什么节操的象征物,形象也不见得拔得有多高, 就是一个他为之痴迷的、愿意一生一世相依相伴的美丽可爱、韵致迷人的爱人形象。

而陆游诗里的梅花,是他本人的比拟。他还有一首《梅花绝句》也很有名:

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说得更清楚了:梅花即我,我即梅花。

高启诗里的梅花,也是自在于人之外的。他说她本应是仙家之物,移落人间,有资格陪伴她的是那山中无意功名、品性高洁的隐士,还有那清淡朴素、善解人意的美女。而且自从那个南朝诗人何逊死了以后,就没有人为她写过好诗了, 多少回花开花落,都愁对东风,寂寥无限。其实后面还隐含着半句话:直到我高青邱的出现!看来,高启对自己的诗才还是非常自负的。被高启高看一眼的何逊,也爱梅成痴。据说他住在扬州的时候,家里有一株梅树,他经常在树下吟咏。后来移住洛阳,因为思念那株梅树,还回去看她。回到扬州的时候,花开正艳,他于是“对花彷徨终日”。曾作《扬州早梅》诗:“兔园标节物,惊时最是梅。御霜当路发,映雪凝寒开。”在高启的诗里,梅花就是梅花,她的美好是给人欣赏的, 堪为人伴的,而不是以人作比,不管是比自己, 还是比别人。但是,堪与如此美妙、清幽绝伦的梅花为伴的,必是那同样品行高洁的君子,否则对梅花就是一种辱没。所以,高启的诗,是间接自比,是用梅花作为背景、道具,来映衬出他的孤高自许。那种把“高士”和“美人”解作梅花本身的比拟的看法,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毛泽东的咏梅词,与陆游同调同题,但不采自比之法。他用了第三人称,一个现代汉语才有的“她”字就是例证。

风和雨在,冰和雪也在。梅花在悬崖巨冰之巅,竟然开得如此恣肆放纵。一个“俏”字不单描写出梅花之美,更是形容出她那种旁若无人地弄姿的“顾影自得”之态。她对于“无主”毫无哀怨,相反她就是自己的“主人”,甚至是大自然的“主人”。冰雪似乎不是什么痛苦悲哀的事情, 反而是为了反衬出梅花的“俏”而存在。毛泽东个性喜好抗争,从战略上藐视一切困难和对立面, 曾说过要“感谢日本侵略者”之类的话,来说明反动势力对正义力量的推动作用。或许在这里, 毛泽东会“感谢”冰雪悬崖,因它们使梅花开得更加绚丽。(他后来的“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之句,就直接而鲜明地表现了雪作为梅花对立物的反衬作用。)而梅花虽俏,却宁愿在冬日里争艳,而不去争春。其实她知道,春天一定是属于她的,虽然她已不在。当春天来临、百花盛开之时,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刻。试想,山花都烂漫了,那是春色很浓的时候,梅花应该凋谢了,她怎么还能与山花同在,还笑得那样灿烂鲜艳呢?因为那时留下的不是她的躯体,而是她的精神,她的精神是与山花同在的。据说“她在丛中笑”一句,原来是“她在旁边笑”,说明毛泽东的意趣或许就是如此。

毛泽东这首咏梅词翻出的新意之新,仿佛孙悟空翻出了如来佛的手掌心,确实是中国咏梅诗词史上几乎从未有过的,单就这一点来说,堪当古今咏梅诗词之“花魁”。古人多立意于抒写梅花在百花凋后凌寒独开的气节,或孤寂的精神, 或美好的姿态,或醉人的芳香,尤其喜欢拿梅花来自比。毛泽东对梅花并没有任何姿态上的具体描写,他抒写的纯是精神。古人诗词中的梅花很弱小,毛泽东的诗词中梅花很强壮(让人想到他年轻时故意在冬天里洗冷水澡,到大江大河中去搏击风浪,如果身体柔弱,那是不能尝试的)。古人诗词中的梅花是消极的、被动的,总是在等待中消磨生命;毛泽东诗词中的梅花是积极的、主动的,她俏她的,对悬崖冰雪毫不在意。古人诗词中的梅花是哀伤的、孤独的,顶多是清高孤傲的,往往自伤于世;毛泽东诗词中的梅花是乐观的、自信的,她相信那个春天一定会来,而且分外美好,因此主动向世界报出春的喜讯。尤其重要的是,古人诗词中的梅花是限于自我小圈子里的;毛泽东诗词中的梅花却并不在乎当冬雪融尽、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已经死去,相反,她的凌寒傲雪为的就是春天里象征着人民大众的无边无际山花的盛开,所以她的精神在万花丛中也会发出欣慰的灿烂笑声。还可以这么说:古人诗词中的梅花多是“婉约”的,而毛泽东诗词中的梅花是“豪放”的。

当然,如果要说毛泽东也在拿梅花自比,也说得通,不过他那个“我”显然是“大我”,并没有清晰的自我的痕迹,而“我”是和无数人民大众融合在一起的一个超越性的形象,就如同在这首词中并没有梅花的清晰具体的意象,但她和万花在一起,你能强烈地感受到她那温暖而热情的存在。她的“俏”和“笑”,使你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感觉,以为她的魅力和能量,就足以令冰消雪融,冬去春来。这也就是毛泽东写作这首咏梅词的目的所在。

大约可以这样说:林和靖自恋,陆放翁自怜, 高青邱自负,毛泽东自强而又自信。与古人作品相比,毛泽东这首咏梅词中所体现出来的精神, 显然是一种更加健康、更加有能量及冲击力的营养。结合他写作时的背景来看,这或许就是当年支持全国上下在逆境和曲折中奋斗,推动整个国家渡过难关、不断发展进步的一种强健饱满的精神力量。